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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换个角度来看,决定和掉进不幸深渊的阿莲结婚,是裕三郎心地善良的体现。这次(只有这次)他意志坚决,次郎的反对意见也丝毫动摇不了他的决心。既然如此,次郎就决定,如果他答应把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当做他们二人的孩子抚养,就同意他们结婚。

    想出这条妙计,次郎觉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便想对着佛龛合掌拜上几拜,尽管他后来才知道,阿莲有震灾后遗症,不能生育。裕三郎和阿莲都同意了次郎的条件,他们甚至还很高兴这样。

    葬礼的时候,还有这次因游说住在小林家的时候,银兵卫都对次郎说过:“裕三郎真是个好人啊,强的地方都在哥哥身上了,裕三郎是个神一样的人。”而次郎则同样回答说:“真是给你添麻烦了,良子的事不说,裕三郎病倒了也回到这个家来,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阿莲走的时候,我们都说她是找裕三郎去了。她那会儿护理得可精心呢,让人佩服啊。”晚一些在银兵卫和儿子谈话中露面的生母美奈大概是想说她自己也是同样的好心肠,可次郎却装作没听见。

    次郎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见了最后一面的弟弟,想到留在记忆中的人们的死,便感到自己被紧紧地捆在了故乡,觉得在东京为事业奔走时,心就离开了本应在的地方。

    将户籍上成为我生母的青山莲的事情告诉我的,是川田常由。他是小林银兵卫的异母妹妹的丈夫,在综合房地产公司工作的川田四之助的长子,经营学教授。成为名誉教授之后,他计划出版对我国经济发展做出卓越贡献的经营者传记丛书,楠次郎便是他要尝试的人物之一。

    由于学者们绵密的考察和旧文书的解读已有定评,所以我写父亲的传记时,就打算让学者去写那种相当于正史的传记,我只是想自由地发挥想象,写一写从内部看到的楠次郎。我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才见他的。

    他也似乎正想得到我的协助,毕竟,资料是由我保管的。虽然是初次见面,但谈话进行得很愉快。法律上继承楠次郎事业的石山治荣的孩子们中除了女儿峰子之外,对这类事情都毫不关心。川田常由是作为经营史研究所早有定评的中央经营史研究所的学术带头人,能得到研究所的协助,对我来说也无异于雪中之炭、渡河之舟。

    楠次郎留下的与政界、财界领导人的大量往来书简中,记载着很多事情,如果不比照他们当时的举动分析所记事件的意思、内容,如果不了解陆军、海军以及元老们的想法、领导能力、人际关系等背景,就无法准确解读,因此需要专业技术和解读资料的学术态度,多亏了他,我才得以在牢固的史实上放飞自己的想象力。

    川田常由名誉教授仔细调查了东京滋贺县同乡会成立后的历史,在可称之为前史的近江商业会明治末年的名簿上,发现了青山连藏的名字。从年龄和调料批发的记载上,可以知道他就是青山莲的父亲。死亡日期为大正十二年9月1日,正是关东大地震的日子。

    从这件事中我学到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如果不先比照资料确定准备调查的人物,那么一切调查都将成为不确定的东西。

    很快,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就在青山连藏的家人中查出,他弟弟的儿子曾在水户市政厅工作过。听取调查的结果,获得了他听父亲说过伯父在庶民区经营调料批发、大地震时身亡的证言。他在市政厅曾被称为水户的活字典,如今已经九十高龄,虽已远离公务,但记忆力非常好,还记得那是小学高年级参加堂姐婚礼时父亲说的。上中学后,他随父亲上京,见到大他很多、刚成为广田莲的堂姐,他记忆之深,大概和阿莲的美丽在一个孩子心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关吧。

    据说,他父亲在旅馆对他说:“真可怜哪,要是她脑子没问题,什么样的幸福找不到啊。不过那个广田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好像对她照顾得挺好的。”后来,在报纸上看到楠次郎的名字,他才知道自己那个漂亮堂姐的丈夫就是楠次郎的弟弟。他见到裕三郎的新婚妻子阿莲,大约是在裕三郎夫妇先后去世的一年以前。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诚心诚意帮助我的川田常由及其助手,原姓青山的阿莲好像不是我的生母。

    按照川田常由和研究所的调查能力,总有一天,事实会水落石出。在我心里,一方面热切希望能尽快查明真相,但另一方面,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还有一种日渐感到侦查范围在缩小的犯人的心情。不论我的父母是谁,我就是我,作为人的价值还是取决于本人。我的这种态度看似傲慢,实则近乎不负责任。

    或许,这种被追踪的犯人一般的心态,源自生母的存在是个未知数。人对不知本来面目的东西总会抱有一种不知如何防备的不安。

    在探查青山莲的过程中,我对叔父裕三郎有了一些亲近感。在彻头彻尾的出人头地主义者、至死追求合理性的楠次郎看来,叔父也许是意志薄弱、没有长性的大玩家。次郎的性格被石山治荣生的两个男孩完全继承了。我虽尽力设置了距离,但还是发现,裕三郎才真是一个温情之人。

    我想,如果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他也许比楠次郎更加被世人接受。但是,那时的世道,是举国都想出人头地的时代,不是心无旁骛地迈向目标的人不会赢得好评。周围的人们都惧怕楠次郎,但之所以大家又都认同他那蛮不讲理的主张,则是因为时代需要那样的铁腕。

    次郎从大正九年前后起,在他的事业清单中又加进了金融机构,开始悄悄地收购高田农商银行的股份。次郎认为,神田镭藏虽亲如骨肉地帮助综合房地产公司,但仅以神田银行的资金力量,伊豆箱根地区和沓挂的大规模开发以及国立学府都市的建设都无法充分展开,于是,他计划将丰岛郡地主们设立的高田农商银行作为另一个资金供给源。在他看来,以保护储蓄者为支撑的银行法和以此为基准的大藏省的行政指导都形同虚设,他也一定以为,如果受到妨碍,武力解决即可。

    高田农商银行的注册资金为十五万日元,第一任行长是丰岛郡高田村村长。这家银行为增加资本增加了很多股东,但大正十一年时,近百万日元的资本金中的百分之七十五,都成了楠次郎所有。说来不愧是楠次郎,他严禁把别人的存款误以为是自己的钱而散漫经营,并为此设了内部规章,规定没有阿樱的外甥中岛聪和小林金兵卫的女婿川田四之助两个人的同意,不得为系统的公司融资。

    准备第四次选举的过程中,上一次和上上次都在地方仔细游说的楠次郎,不知是因为经历过普选,还是因为爆发了满洲事变,得知选民的意志发生了很大变化后,心里反倒紧张起来。进军亚洲会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的看法令人吃惊地渗透到社会各界,人们对自己或者自己的儿子被征兵入伍的危险置若罔闻。比较现实主义的妇女没有参政权的现实,使此时的讨论渐渐变得武断。想到这些,次郎很狼狈。他没有对阿樱讲,但和永井柳太郎不同的是,他从心里就反对妇女参政。

    这一次,次郎也在游说的间歇,见缝插针地拜访了平松摄绪的尼姑庵。以前都是裕三郎先行联系,此时,便很怀念弟弟的方便使用了。和她的枕边话里,也有了裕三郎的话题。

    “裕三郎可是你得力的弟弟呀。”摄绪的话让次郎很败兴。

    回东京前一天晚上再见面时,摄绪说:“阿樱是在那方面很淡漠的人,你也够寂寞的啊。可你也不能老来拜庙啊。”说着,还呵呵地朗声笑起来:“下回给你找个品性沉静、雍容华贵的女子吧,头脑不太僵就行啊,你也不年轻了,不发生冲突就好啊。”

    “怎么这么说,”在摄绪面前,次郎能够装腔作势地说话,“我可是个笨家伙。”

    听了这话,摄绪又笑了,但这次却没说什么。

    正如人们所说,这次选举对在野党不利,政友会占有三百零一席位,民政党跌落为半数以下的一百四十六席位。时值国家非常时期;民政党不要光是反对,协助一下犬养如何;机构改革便免不了牺牲等等主张占了上风,党内也因主张举国一致内阁的安达谦藏退党而受到影响。楠次郎和第二位的票数差虽然比上一次有所缩小,但不可否认,楠次郎后援会年轻干部的努力和事先巩固地盘的行动功不可没。

    看到政党的贪污渎职事件接连发生,离合集散反复进行,和军部勾结的右翼在前一年的3月,计划由高举国家改革大旗的少壮将校集团——樱会和大川周明等组建陆军大臣宇垣一成为首相的新内阁,准备一鼓作气推进改革,在武装政变前夕被镇压。同年10月,桥本欣五郎中校等准备成立以陆军中将荒木贞夫为首相的军部内阁,也败露事发。陆军中有人放言:“政党组织的政府如果抑制军队在满洲的行动,关东军就准备在满洲从日本独立出来。”也有人有意识地扩大这种传言。

    在这种气氛中,选举后的5月15日,一些海军将校和陆军士官候补生,同右翼领袖橘孝三郎麾下的爱乡塾的打手一起,分成六个班,袭击了国家核心部门,犬养首相被射杀。

    这个时期,次郎虽已尽量不将政治置于活动的中心,但他和作为政界少数派恶战苦斗的永井柳太郎、松村谦三、尾崎行雄等人是多么地密切合作啊。

    据川田常由调查,当时少数派之间的联系、聚会非常活跃,楠次郎虽然政治态度略为暧昧,但他的名字还是四处出现,其结果就是,海军军人斋藤美接替被射杀的犬养毅组成内阁,永井柳太郎因重视政党而被任命为拓务大臣,楠次郎则位居其下,就任政务次官。

    我还记得楠次郎四十四岁时当上当时被叫做副大臣的政务次官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时我和养母阿樱一起住在上大崎池田山卖剩下的建房出售的住宅里。

    那天晚上,窄小的客厅里,运来了成桶的日本酒,鲷鱼做成跳跃状、四周摆有鲍鱼等各种鱼的生鱼片的桶和腌鲫鱼寿司,还有从有名的鱼店和酒店运来的东西,楠房地产公司的职员们抱来的东西,我们住的地方一下子就洋溢着热闹的气氛了。

    想来,那幅光景就像是暗夜里遥远的节日狂欢一样。那天晚上,得知楠次郎当选为拓务政务次官,是事后记忆的填补。而且,在那幅光景中,我听到的是阿樱略显疲惫的声音:“这下,你父亲可不得了了。”

    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那天晚上的记忆中,找不到楠次郎的表情、动作。也许石山治荣已经出现了?可是,异母弟弟清明是昭和六年出生的。楠次郎有了相好的,会马上有孩子,甚至可以说是为了生孩子才选相好的,所以,那天晚上,他在石山治荣那里的可能性不大。那就一定是他的同志们搞庆祝,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了。留在我耳朵里的阿樱的声音是那天晚上的声音,还是后来知识熏染下的所想,也已经搞不清楚了。

    那时,日本的发展和他们年轻时的殖民政策已融为一体,解放亚洲的政策也在满洲事变以后开始变成侵略性质,楠次郎和阿樱大概都生活在这样的夹缝里。

    不得不命令自己停止判断是令人郁闷的。动手撰写传记后,我开始觉得,对阿樱来说,这种郁闷和对丈夫的不信任纠葛在一起,化作心理阴影表现出来,而对次郎和乡里的楠后援会干部们来说,这种郁闷则变成了单纯的出人头地的喜悦。

    注意到这一点之后,重新回溯历史就会发现,为收拾犬养毅首相遭暗杀的异常事态,曾为稳健派的海军军人斋藤美被元老、重臣任命为首相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对政党政治的否定,也是在和跋扈的军部进行斗争之前就土崩瓦解了的政党政治领导人妥协的产物。成为政友会总裁的铃木喜三郎和民政党总裁若槻礼次郎都相约协助元老和重臣推举的斋藤内阁,政友会的高桥是清、三土忠造、鸠山一郎和民政党的山本达雄、永井柳太郎入阁。

    阿樱含混的声音反映出对未来的不安,而小林银兵卫和乡里楠会的鲶江、浦部、草野他们的喜悦,则是那种不考虑日本和列强及亚洲人民的摩擦、天真地相信一个时代前殖民政策可能性这个背景下的满门家眷的喜悦。

    如果比楠次郎经验丰富、有自己作为政治家的一定之规的永井柳太郎认为因这种妥协而动摇的政党政治还守得住,就很容易受到这种看法太过乐观等批评。这也可以说是永井的浪漫主义惹的祸。然而,事实上,永井和松村谦三、尾崎行雄商量认为,只要有一点可能,也不能放弃。拓务省本来就和中国、东南亚各国交涉颇多,并有很多议案需要和军队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