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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政友会对自己的失败避而不谈,却将祸因转嫁给外国,次郎对此很感气愤,但从眼下的空气看,的确是这种说法较为盛行。可以认为,田中义一取代若槻礼次郎当上总理,就是枢密院嗅到了这种空气的结果。

    回到乡里,次郎感到自己有点明白永井柳太郎的绝望了。政界置整个国家的困境于不顾,不断重复着为追求眼前利益而进行的离合集散。血气方刚的青年团的草野和浦部就表达过这样的意见:“这种状况如果持续下去,可能会出现新的大盐平八郎。要是这样,就只有先在这里掀起革命了。”

    “为此,我们首先要在这第一次男子普选中取得胜利。选举什么时间进行还不知道,但内阁则是矛盾重重,不论什么时候倒台都不奇怪。任凭枢密院和元老们怎么计划,藩阀政治终将在田中义一这里结束。时代变了,我们得把基础打牢。”次郎以楠后援会领导人的口吻说,“不过,行动不能过激,过激的想法等于急躁。”

    说话时,次郎脑海里浮现出永井柳太郎推荐给他读的北一辉的小册子。他告诫自己,眼下的要务就是巩固在乡下的地盘,等待升空的一刻。此间,要把公司重新搞好。

    这次回乡,次郎除了作为新进众院议员进行国会报告演讲、巩固楠会组织之外,还有其他目的,一个是将一直寄养在小林银兵卫家里的长女良子接到自己东京的家里,一个是请小林银兵卫从财政方面对今后在滋贺县的政治活动予以支持。另外,次郎还考虑见见平松摄绪,说明一下恭次出生的经过,以不致产生误解。这被人知道了会有些不妙,所以这次也还要拜托裕三郎。

    和死去的山东友梨生下的良子已经十九岁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次郎在来滋贺之前,和阿樱谈得很充分,在领回良子的事情上征得了她的同意。至于出嫁的时期,要等到楠房地产公司的公司债务偿还问题得到解决,不再有债主上门催债的时候,次郎估计至少需要半年左右。他盘算着,先让良子在阿樱身边学做一年家务,再给她找个好对象,女婿可以让他加入到楠房地产公司的经营中。

    良子也给次郎写过两封信,表明了来东京的意思。她的信文笔不错,次郎想,这也许是继承了山东友梨的好脾气的缘故,便俨然一副甜蜜爸爸的样子。问题是,到时候对小林银兵卫养育之恩的谢礼该怎么办。次郎想,这笔钱早晚要算作自己的政治活动费,便打算一咬牙多给一些。让次郎放心的是,对方也是讲求实际的滋贺县同乡。

    与良子相见,亲眼看到她的成长,是令人愉快的,可与平松摄绪的相见就不那么轻松了。平松摄绪曾为恭次的身世给次郎写过一封近乎斥责的信,而且次郎还接受过她性的入门辅导。不论怎么说她都很让人感到棘手,但次郎鼓励自己,只要不显示出多余的亲热,共同的体验自会化作信任感。这是一种不同于雄辩技巧的交涉技巧,是不知不觉间在和金融机构艰难的交涉过程中掌握的。裕三郎传来话说,摄绪指定了地点,要在石山寺附近的尼姑庵和次郎见面。摄绪在那家尼姑庵里做住持。

    在东畑郡六个庄的老屋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次郎有些忧郁,他担心摄绪要借助寺院的威力对自己进行说教。

    “可能要稍晚一些,回去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在坂本旅馆休息休息吧。”次郎对司机说完,就穿过石山寺的庭院,沿着篱墙,顺着小道,来到摄绪指定的尼姑庵。他在正殿旁边的厨房入口处打了声招呼,平松摄绪的声音就从后面的正殿传了出来:“您来了,好找吗?”

    正殿出人意料地大,中间安放了三尊映着微光的等身大阿弥陀佛,烛光摇曳。室内昏暗,勉强能看得清两侧的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让您特意驾临寒寺,失礼了。这里能避开人们的耳目。哦,请允许我先参拜一下。”

    平松摄绪习惯地起身,敲着放在猩红色坐垫上的钲鼓,往后面的大香炉里上了一炷粗香。她每一动,僧衣就反射出烛光。诵过短经、念过南无阿弥陀佛后,她回过身,用手指着自己刚坐过的厚坐垫,仿佛在说,请吧。次郎学着她的样子上了香,敲了三下钲鼓,合掌移向摄绪对面的坐垫。

    “阿弥陀原意是指不可测的、无量的意思,佛名叫做无量寿佛,”摄绪开口说道,“在佛前不好讲吗?”

    “啊,还是有点拘束,不过也没什么道理。”次郎答道。

    摄绪突然灵便地站起来,说了句:“那到我屋里来吧,就是有点儿小,还有点儿乱。”便走了出去。

    次郎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大雪之夜,面馆那踏上去积雪吱咯作响的楼梯。摄绪的房间只有西面开有窗户,用板门和正殿隔开,隔断的上半部分是可以遮蔽的格子扇。

    “不用担心那个姑娘,我总跟她说,我这有点儿自卖自夸了,那姑娘很有才能。你大概不懂得短歌,可你要让她吟咏,可能会成为一流的,这很危险,在喜欢上之前没有一点办法,但要和你在一处,恐怕就有一方会被杀掉了。”

    次郎这才好不容易了解到,愤怒、烦恼得想自杀的她回到乡里后突然没了音讯,是摄绪说服了她的缘故。

    和面馆的二楼不同,正殿西侧房间的窗户很低,开在了齐腰的位置。天空映着落到山对面的太阳的残光,让她的身影依稀浮现出来。对面正殿一侧大型落地座灯发出昏暗的光线。次郎想起她曾经说过,桃源乡人都是惟乔亲王或淳仁天皇的后裔,品性高雅,可现在的摄绪身上却没有难以接近的高贵,只有一种奇怪的、能让对方丧失戒备之心的沉静的光辉。

    “挺好的吗?都安顿好了吗?”次郎问道。

    “你好生养育孩子,就算你成了天子也永远不要见她,这是条件。”

    “我就是想报告一下,才打算占用一点时间的。”次郎说完,一一进行了报告:孩子已经作为弟弟裕三郎的孩子报了户口,将作为普通家庭的孩子长大,这些事给裕三郎添麻烦了等等。

    “那太好了,裕三郎真是个好心人哪,和我们不一样啊。”摄绪说着,稍稍放松了一下身子,倚在墙上,问道:“你知道阿修罗道吗?”

    见次郎不做声,摄绪说:“这是六道之一。人都有修罗道,就是掉进嫉妒、猜疑、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里去之类的事情。修罗道不是能糊糊弄弄就过得去的,通过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毫不畏惧地进去。”

    次郎从刚才起就无法以平素的语调说话,再加上不大懂所谈的内容,所以一直沉默着,盯着摄绪看。她很自然地把左手伸给次郎,小声说道:“到这儿来,我请你进修罗道。”

    摄绪说着,随手关掉了身旁那盏昏暗的照明台灯。这下,只剩下从隔断正殿的板门缝隙里泄进来的一点烛光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透了,宽敞的正殿里大概不时有风吹过,蜡烛摇曳着,映在旁边墙壁上的摄绪的影子好像和格子扇的影子一起呼吸一样,不停地晃动。

    次郎感觉自己是在一个怪异的洞穴里。哗啦啦流水般的声音让次郎回过神来,只见摄绪正毫不忌讳地脱着僧衣,雪白丰满的肢体尽现眼前。接着,她再一次把手伸给来不及反应、只顾盯着她看的次郎,耳语道:“快,过来呀!”

    次郎又想起十三年前那个雪夜,她说的是同一句话。那个夜晚对他来说,是举行了一个跨过门槛的仪式。仪式结束,他才得以和阿樱结婚。而今,是要再跨一次门槛不成?

    长久以来一直受到压抑的欲望从心里猛蹿上来,一脚踢开了这些回忆。和那个雪夜不同,次郎迅速地宽了衣解了带。室内昏暗,为了完事儿时不致找不到地方,他把丁字形兜裆布叠好,放在了刚才一直照着摄绪的台灯旁。

    满足了,次郎在她身旁躺到她脱下的僧衣上,语言才重又苏醒过来:“天意这种东西啊,是谁也阻挡不了的,所以才叫天意啊。你母亲,你,还有我,身、口、心都不能想什么做什么。只有了解天意,从正面接受它啊。”

    这是和摄绪抱在一起之前说的,还是云雨之间嘟囔的,还是以前说过的,次郎已经搞不清楚了。

    沿着石山寺旁边的小路慢慢走向大路时,次郎还沉浸在摄绪才真正理解自己的感觉中。也许,“您的少女”也对摄绪坦白了吧。只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如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要么是一方自杀,要么是杀了对方,有这个天意。

    至少摄绪是这样判断的,所以才把两个人分开。如果在一起,“您的少女”的纯粹、刚烈,以及短歌作品中忽隐忽现的才华,会伤害次郎,这与次郎是否能够理解她的短歌无关。次郎想起祖父曾训诫过自己:“天意是前世就定下的,小聪明啊抖机灵什么的不管用,人生啊,最要紧的是自量啊。”

    走着想着,次郎感到,摄绪是在用整个身体说:让我来代替那少女接受次郎的修罗吧。这固然可以批判地认为是她在找理由为自己辩护,但否定之后,它依然是作为一种存在感留存下来的确定或是不确定。而且,稍微换一换角度,就会让人觉得,平松摄绪就代表着乡里女人的天意。

    相反,在她看来,楠次郎离开乡下,正气喘吁吁地跑在大路上,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回到乡下的。也许他看上去还是那个典型的任性男人。她至今记得,次郎在那个雪夜的沉吟:“你就是我的故乡,一直无法相见的故乡。”

    15

    尽管楠次郎已经参加过三次选举了,被认为是擅长“运动”,但昭和七年2月的大选,对他来说也还是有着太多的不利条件。前一年,爆发了满洲事变①。第二届若槻内阁因内部分裂而全体辞职后,犬养毅接任首相。此人是与永井柳太郎、楠次郎所属的民政党对立的政友会总裁,虽然有在大隈重信手下当过文部大臣的实绩和被称为“宪政之神”的时代,但后来转而成为陆军出身的寺内藩阀内阁的顾问,提倡国家总体战略构想,主张革新腐败的政党政治,显示出反对机构改革者可以脱离政友会的强硬姿态。这是个棘手的家伙,他长于笼络人心,加之他也同样出自大隈门下,所以,通过批判他而将民心收归民政党是十分困难的。而且,在野的民政党内部还发生了曾为内务大臣的安达谦藏的造反,使民政党作为一个政党的人气急剧下滑。而其背景是,欧美列强想抑制日本的抬头,导致日本全国上下一派决一死战的愤慨,狂热的听众已听不见和平主义、民主主义的主张。

    对为重振公司而奔走、通过参与政治实现理想的立场日渐暧昧的楠次郎来说,能够当选才是他的首要目标,因此,他断定,主张“满洲事变是陆军自己炸了满铁,又装作是受害者进行进攻的”,减少深信“支那无耻”的大众的票数是愚蠢的做法,于是他决定把话说成:欧美那样做了,日本也不得已要进攻支那,只是应该更巧妙地尽量减少牺牲。幸好,他知道靠政策论争得不到选票,便细致入微地进行选区的活动,更加留意如何购买便宜肥料、如何改善农村的生活,还帮助农民商量税金事宜。次郎决定,如果有人问到对满洲事变的看法,就这么回答:“战争如果打得激烈起来,牺牲的都是我们农村的人。必须保证不发生这种情况。只要是为了乡里,我什么都豁得出去!”

    在选区巡回,和身在东京、为无法解决的筹款问题耗费精力、为卖不出去的分售地绞尽脑汁的日子不同,次郎时常想起祖父、再嫁的母亲、早逝的裕三郎。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逐一唤起记忆,而是在进行游说的旅馆里一觉醒来、或是如厕时被脚步声吓跑的鼯鼠叫着逃向后山的时候,杂乱无序地想起和裕三郎一起在满月的晚上用弹弓射鼯鼠,想起训斥着哭鼻虫裕三郎、自己也十分难过地望着上弦月的夜晚,只有仓房墙壁上挂着的镰刀的刃闪着寒光……想来,祖父、祖母、父亲、发妻友梨、裕三郎,这些亲人都是在滋贺县送走的。

    在小林银兵卫家听说裕三郎病倒的消息时,次郎首先的反应就是,糟了。

    他和阿莲结婚是在死去的两年以前。次郎本打算让弟弟娶一个在公司经营上可以借点力的人家的女儿,所以弟弟跟他说自己想和在庶民区做调料批发生意的人家的女儿在一起时,次郎没回什么好话。那姑娘的父亲或许是滋贺县出身,但全家住在他们行商的江户。人们一定会说,是次郎与美貌但弱智的青山莲有染,然后强加给弟弟的。大地震的时候她十九岁,往外逃时,附近木材店的珍贵木材和木料成捆地倒下来,她的父母就在眼前求救着死去。从那以后她就痴痴呆呆的,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只要几句话,她就跟人家走。裕三郎在同乡会上见到她时,她正跟熟人的批发店的大少爷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