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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头儿,您没受伤吧?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早点儿来就好了,可是表参道①那儿乱得很,动弹不得啊。”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中岛聪说着,脸都变形了,气儿也喘不匀了。

    “公司怎么样?”父亲问道。

    中岛渐渐调整好呼吸,回答说:“还好,一发都没中,真是奇迹。”

    “而且,也没有延烧的危险,我们才到这儿来。”神户谷补充道。

    “下落合那边怎么样?”父亲问。

    “还什么联络都没有……”中岛的话句尾有些含混不清。他的叔母阿樱曾在下落合住过,所以他以为次郎是在打听他叔母阿樱的安全。近来,干部职员都把阿樱叫做下落合的夫人,把石山治荣称作麻布的夫人。

    而另一方面,父亲问过之后才想起来,大约两年前,就已经让阿樱疏散到轻井泽去了。随着大东亚迎宾馆的燃烧、坍塌,自己的前半生也仿佛化为烟雾了。正在这种心情中,父亲才想到了阿樱的安危。

    “哦,对了,是轻井泽啊。”父亲说。

    这时,十几个人的身影纷纷挤进门,来到院子里。

    “什么人?是职员们?”父亲问道。

    秘书站起来,摆摆手说:“不是,好像是附近来避难的人们。”

    父亲一下子变了模样,他叉腿站着,大声下令:“赶出去!绝对不能让他们进来!拿棒子把他们给我轰出去!一旦放进来,他们就该坐着不走了。”然后,又看着惊诧不已的我,断言道:“怎么样,恭次,你要记着,这种时候,慈悲心是没有用的。不信你现在给难民们点儿好脸色看看,他们会登鼻子上脸的。他们会先搭起帐篷,最后就是全盘占领。所谓保护财产就是这样的。”

    下了一通指示之后,父亲回头看看治荣,说了句“好了,我们再睡一觉去吧”,就回防空洞去了。

    周围的火势终于渐弱了,5月的天空变得明亮了些。

    23

    次郎一边给留在六个庄种田的佃农们写信,想起了四年前死去的母亲。

    她在晚年还唠叨次郎不要随地小便。她说:“哪儿都有老佛爷,你那样是要受惩罚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次郎便觉得母亲好像是在批评自己的不检点,就用“啊,我知道了知道了”搪塞,然后匆匆离去。即便听到她心脏病再度发作、恐怕这回有些不妙的消息后,在小林银兵卫带领下回老家看望她时,也是如此。

    常年将念珠挂在脖子上的美奈,在病榻上支起上半身,衰弱无力地眨着陷进皱纹深处的眼睛,对次郎说:“你来得正好,我也正想见你一面呢。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打你小时候起,我就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你。小林的儿子对我很好,我很幸福。只是,随地小便这事儿你一定得改掉,我求你了。”

    “这不是比我想的好多了吗,照这样就没事的,您放宽心,好好养着啊。”

    次郎说了些似乎又要惹老太太不满的话,出了小林家,可没想到这竟是和母亲的最后一面。美奈的丈夫金兵卫几年前就去世了,家里的事情就都由儿子银兵卫来掌管。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后没多久,次郎就得了尿闭塞,可他并不想承认,母亲的担心应验了。

    “小生所有殿下耕地东畑郡六个庄字柳端三——五番当代代相传,决不他卖。万一如需变卖,应先与殿下商量并征得同意。”

    次郎一边反复念着打字机打出的原稿,一边咀嚼着律师的话,然后将这份书状给佃农出台什么样的农田改革方案,都能够保住地主的权益。被称作“GHQ”的联合国部队总司令部似乎是成心想把日本毁掉,承认共产党为合法政党,并从狱中释放了共产党的领导人,继财阀解体备忘录之后,还推出了解放农田政策。次郎是战败后的第二年1月,接到被开除公职的指令的。

    这对他来说是颇为意外的。自己是直到最后都在维护政党政治、和军队对抗的政治家。为了同勾结军部的近卫文麿斗争,甚至没有被翼赞政治体制协议会列入推荐名单。虽然在滋贺县知事并川的百般请求之下接受了推荐,可本质上并不是辅弼议员。尽管如此,只是“一刀切”地开除公职,这也有悖于民主主义。自己虽然经营着公司,但并没有搞身份歧视,干部职员都在一个地方吃饭,一直是一团和气。对那些女子,本来出嫁就是天经地义,所以自己也在大肆奖励职员们结婚。正因如此,才没有发生过一次罢工。

    如此想来,能像自己这样,无论作为政治家还是作为经营者都在实践民主主义的人,大概是没有了。想着想着,次郎越来越坚信,是否把自己开除公职这个问题,就是测验占领政策是否妥当的标准。于是,他向原首相若槻礼次郎、裁军派军人宇垣一成、挚友大麻唯男、原并川知事、原警保局长今松治郎等人收集到“楠次郎最初曾被翼赞协议会推荐名单排除在外”的证言,执著地向总理大臣吉田茂和GHQ要员提出请愿,并不断地激励秘书和战败后在埼京电铁内部设立的、专司与占领军交涉的涉外部的工作人员说,自己是在主张铁一样的事实,所以没有必要担心会被认为是喋喋不休,或是被误解为自私、任性,那种畏缩不前的做法是“知识分子弱者”的表现。只要一想到于己有利的事情,他就立即写成文章,并找人翻译成英语。其中,就有一件事,他在请愿书里改头换面用了好几次。

    那是昭和十七年3月5日晚上的事,永井柳太郎来电话说:“你好像不在翼赞协议会的推荐名单里。这是近卫君告诉我的,估计不会有错。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在议会上批评军部和近卫公批评过头了。”

    起初,他频频认为,在远东军事审判结束前,怕是不会撤销开除令的,但是,直到东条英机等近十个领导人的绞刑引起轩然大波,也丝毫不见撤销开除令的任何迹象。其间,年轻人辈出,新政治与时俱进,日渐巩固。在继续活动的过程中,次郎开始觉得,只要可以自由地进行实业活动,开除令就算撤销得慢些也无妨,只是,辅弼政治家的污名是无论如何要请他们给洗清的。另外,自己之所以与民主主义无缘,是因为官僚出身的人总是依仗权势,万事都以形式主义进行判断的缘故。于是,自小就有的对官僚的厌恶更是有增无减了。世道变化的不尽如人意,和最终不插入导尿管就排不出尿的状态重叠在一起,让次郎的精神变得颓废起来。同时,脑子里还有一种假想开始抬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条有理的请愿书根本没有送达GHQ,莫不是因为自己身边出现了散布反对情报的叛徒?

    在这种心理状态中,有一天晚上,有人告诉次郎,孙清的妻子善子,在给导尿管和滴消炎药用的玻璃吸管消毒时偷工减料。

    耳语着告诉次郎这个情况的,是西村惠。此人曾是女子敢死队队员,她们工厂被烧后,凭老家的关系住进了麻布的六庄馆。据她讲,是石山治荣提醒善子时,她恰巧偶然听到的。次郎马上去问治荣,可治荣却偏袒似的否认,说:“没有啊,哪有的事啊。”

    得了尿闭塞以后,性欲虽然依旧,但次郎却不行了。是恐惧导致的不勃起。做爱是不指望了,在为如何处理性欲苦恼了一阵子后,找到了一个通过恶作剧让心情亢奋、然后射精的方法,西村惠便是次郎这种欲望的发泄对象。阿惠的密告,反倒使次郎振奋起来。他把三个女佣、两个秘书挨个叫来,让他们调查孙清和善子的举动。

    首先,他让阿惠向他汇报善子和孙清的言行。于是,他获得了这样的证词:

    “我听说导尿管消毒需要五分钟,可她水一开就把火关掉了。”

    “前天晚上您尿闭塞的时候,善子好像挺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的,还左右扭腰呢。”

    “老爷感冒了,大伙儿都很担心,可她说‘不行了’,医生还没看完病呢,她先打上盹儿了。”

    “她还对经常挨说的峰子说,再忍忍吧,再过一过他老人家就没劲儿生气了。”

    次郎和治荣去箱根不在家那天,老二清康吃饭时咬了舌头,差点儿哭出来,善子却用憎恶的目光看着他说:“看你那张脸,像到了世界末日了似的。”

    听着西村惠的描述,次郎觉出心里的憎恶火舌般燃向孙清的妻子善子。

    以阿惠的证词为依据,次郎又依次叫来了清明、清康、峰子、两个女佣和秘书。在他们的证词中,他又收集到如下情报:

    “她说:‘给家里人吃好吃的,老爷子会生气的。’所以吃生鱼片的时候,她让我们用配菜的萝卜丝盖住一半,端上餐桌。”

    次郎和治荣不在的时候,孙清和善子把滋贺人叫做江州人,并忠告他们:“江州人心狠、多疑,还是提防些好。”

    “她对我说:‘老爷实在可怕,绝不可以太接近他。我就碰上一次,老爷正要使坏,幸好夫人进来发现了,我才从只开了一扇的挡雨窗逃出来,跑到水池的地方。’

    “她煞有介事地对我说:‘从那以后,有一点小事老爷就骂我’。”

    对孙清和善子不利的,还有孙清在性格上有不弄清细节决不罢休的耿直和让人感到拘束的一面,善子则自负地认为身为财阀干部之女,可不是该受这种封建家庭熏染的身份,于是显得很不合群。

    那时,孙清和善子住在水池对岸、正房对过的二楼,秘书们住一楼,恭次住在经过部分装修的小屋。在这里还是造船暴发户成濑宅邸的时候,网球场前面盖了这个小屋,以放置收拾院子的工具。

    秘书们甚至还说:“孙清和善子每天晚上的枕边话都说到很晚,我们住在他们楼下,都能听见善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怪声。没习惯的时候,我们怎么也睡不着,难受死了。”

    以前,秘书和女佣们中间也有传言,说孙清头脑虽然聪明,可那方面却让头儿都占了,是个不行的。

    在众多证词中,这一段好像是在炫耀他们二人的年轻,更加刺激了次郎,但他终归要站在家长的立场上,让事情有个完整的结局。他把这些证词列成条,并在此基础上得出了结论。

    “正如以上所列,离间父子是为了将其他弟妹扫地出门,策动女佣及秘书叛离主人,是为了在找到让自己自由的心腹之前物色人选。一旦得逞,她必定使楠家任由她摆布。盼望父母早死之类的言行当然不可饶恕,那些有欠教养的众多行为也证明,善子不适合做楠家媳妇,而且,莫如说,善子的存在,必将成为楠家毁灭之祸根。”

    次郎写完以后,让孙清看了看,逼着他要么和善子离婚,要么两个人一起离开楠家。孙清预计到了这种事态的发生,立即送来一份“道歉信”。题目虽为“道歉”,内容却是反驳。他将次郎指出的善子的“罪状”归纳成六条,替她辩护,并就此阐述自己的见解。比如,那两次消毒时间短,是因为中途停电;有人将战败前电力状况极为恶劣时发生的事情说成是故意而为;善子是有无德之处,但自己必须说明,误会毕竟是误会,等等,说得理直气壮。

    对于听到尿闭塞的消息后善子心花怒放一事,孙清辩解道:“每天晚上就寝之前,善子都会对治荣女士说,如果半夜尿停了就请按紧急警铃,她马上就过来。可是治荣女士总是说,善子白天那么忙,一定很累,所以才没有叫她。我是一直睡着的。这在冬天也是一样。大冷的早晨,听说前一天晚上尿停了,是治荣女士起来导的尿,善子说她心里特别过意不去,特别不好意思。善子性格直爽、外向,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也会表现出喜悦。说她听说父亲大人尿停了反倒欢天喜地的,可以理解为她是有意无意地觉着终于可以和治荣女士换换手了。”

    这也是孙清对次郎提出的“离婚”要求在表示拒绝。有迹象表明,按照GHQ的指示,民法将得到修改,以前家长拥有绝对权限的家族制度已经被废除。

    看到次郎的样子,生性万事顺其自然的治荣也开始担心起来。战败后,她曾想同接班成为医师会推荐的参院议员的父亲商量一下的,可家里的气氛又不允许——这样的电话是要避开女佣们和西村惠的。她拼命地想,才在装作出门买东西时,来到以前生孩子时住过的医院,在公用电话亭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对父亲说出西村惠的事情,只是诉苦说,次郎前列腺肥大严重了,每天得导一次尿,可性的欲望却并没有减退,所以他心情焦虑,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自己很不好过。治荣的父亲原来担任某医疗方面的财团的理事长时,曾因部下盗用公款、监督不力而受到过追究,还是次郎帮他解了围。父亲只好安慰女儿:“真是够你受的,不容易啊。”

    在医院的公用电话中听到父亲久违的声音,治荣不禁泪水涟涟,她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实在是太累了。

    两天以后,为次郎进行半年一次例行体检的东京邮电医院泌尿科主任打来电话,说最近开发出了一种荷尔蒙疗法,想跟次郎谈谈,还说:“这不是手术,没有任何危险。”

    “我不愿意手术,可如果是药物,哪怕是新药,我也不在乎。”次郎现出明朗的表情,当天就让治荣陪着,去了医院。他曾听说,战争中联合国开发出了盘尼西林这种抗生素,丘吉尔①的肺炎就是这种药给治好的。

    “您的前列腺肥大比预想的发展得要快,早晚都得做手术,但我还是向您推荐这种荷尔蒙疗法,作为减轻病情进一步发展的尝试。”医生说完,还建议说,五十岁过后的前列腺肥大,多是因为缺乏女性荷尔蒙造成的,所以可以尝试一下每天注射一点女性荷尔蒙。次郎觉得医生这是在说战争开始后性行为减少了,便有一种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证明的感觉。

    “对夫妻生活有影响吗?”次郎问。

    医生闭上眼睛,说:“什么事情都不能过度。正常的性行为和前列腺肥大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是治荣最希望听到的回答。她想到,父亲把自己在电话里并不确切也并不具体的诉求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医生,便不由得嘘了一口气,声音大得连次郎都听得见,好在次郎集中了精神听医生说话,并没有在意。

    “太好了啊,一定会有效果的。”治荣像是在鼓励次郎。她对自己什么事情都慢一拍的性格感到很后悔,想,怎么就没有早一点跟父亲商量呢!

    孙清写“道歉信”的前一个星期,就提出了分家出去、另立门户的申请。“道歉信”是次郎要他写的,以防备将来事情搞僵、闹官司时用。孙清虽然也不想从自己这边生事,但他还是决定从形式上答应父亲的要求,他的想法是:生活受到威胁时,这也可以当做资料。

    令他们两个人都很意外的是,已经上了大学的恭次,一进入5月,就突然向次郎提交了一份书面申请,表示要放弃继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