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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十六岁,已经过了旧时的元服之年①,年龄是足够了。次郎对自己说,在重大的命运转折点面前,与其巧而细,不如拙而速,只好这样了。然而,如果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么作为制度就是不完整的了。这么一想,脑子里又冒出“皇室典范”这个词来。第二天,他想了一天,晚上便写出了这样的文字:

    “没有可以给予恭次之私有财产。对无悖于楠家事业管理人这一概念之子嗣,将按照各自情况及能力,给予他们可以安排各自子孙生活的财产。尽管多认为第五代以后之继承,应将恭次纳入长子继承制度,但鉴于皇室为国民楷模,故效仿皇室典范,在没有可以使之继承之继承人时,顺序应遵循皇室典范。”

    写到这里,次郎依稀感到,遗训的骨架基本形成了。

    开战一周年纪念日那天,次郎按计划把治荣、孙清夫妇和恭次召集到耳房,开始诵读《楠家遗训》,并命令他们挨个写下亲笔宣誓书,签字画押。次郎曾为这份文件是叫“家训”还是叫“遗训”苦恼到最后,考虑到时值战中,为增加厚重感,才决定还是叫“遗训”。

    第二年春天,因尿闭后遗症住院时,次郎还想,前一年年末写下遗训的直接契机虽然是听了重光的话,但也不乏大病前的预感在起作用啊。当时之所以没有把阿樱也叫到发布遗训的现场,是因为他认为,阿樱事实上已经离开了楠家。但让每个人在遗训上签完字画完押时,次郎心里又有些犯嘀咕了,可是,他可以料到,如果阿樱在场,就算不明确反对,也一定会拒绝签字画押的。虽然战争刚开始时次郎曾正式做过介绍,阿樱不会介意和石山治荣同席,但次郎可是不想让其他家族成员看到被拒绝的场面。尽管如此,次郎也没打算要和阿樱离婚。她是次郎连接自己和过去的唯一线索。相隔两地,相安无事,是最好不过的了。

    近处又响起了爆炸声。混在其中的炒豆子一样的声音大概是燃烧弹。次郎无望地想,这下,六庄馆也完了吧。秘书们也许正拎着水桶、拿着灭火器奋战,却力所不及。就在他想下令让他们在负伤之前撤回防空洞时,有了尿意。

    “治荣,导尿!”次郎叫道。胶皮导尿管和尿瓶、手电是防空洞的常备物品。

    “我出去看看。”说时迟那时快,恭次说话间已经跑了出去。次郎对自己的疾病恨得咬牙切齿,想,怎么这么会赶时候!可以依靠的只有十九岁的恭次了,可他还不是一样不顶事?次郎于是忽地一下想起了恭次的母亲。

    那是一个曾经威胁过自己的女人。“我要去死!永别了!”自己并没有强迫她,反倒是她仰慕自己,送上门来的。次郎从不认为,即使有那样的心思,肉体却是另外一回事。莫如说是肉体关系在先,其次才会产生跟从自己的女人和保护这个女人的男人的关系,接着才会发生爱情。可是她却不同。不知道她是何方人氏,次郎告诉她自己已有家室,却形同火上浇油。

    平松摄绪现在怎么样了?有一段时间,次郎曾把责任都推到了平松摄绪身上——她们两个人的形象是重叠在一起的,所以才会省去和她发生肉体关系的诸多手续。摄绪如今已经彻底削发为尼了,可这样的时局之下,她没准儿正为吃喝犯愁呢。次郎曾打算带些吃的去探探情况,却总是因为事业上诸如必须尽早重建近江铁路之类的事情而耽搁下来。

    八岁的女儿峰子一觉醒来,说肚子饿了。治荣忙着导尿,腾不开手,就对上了中学的清康交代道:“清康,给峰子拿点儿压缩饼干。”她想,还好,峰子也上了小学,已经不是受了惊吓就会哭鼻子的年龄了。另外,由于峰子是在男孩子中间长大的,性格很坚强。治荣知道次郎是极其讨厌孩子哭闹的。对孩子的哭声,次郎确有一些深恶痛绝的记忆。最早,是妹妹阿房思念回了娘家的母亲时的哭声。其次,是苑子失踪后,次郎狼狈地从房东手中抱过孙清时,孙清恐惧的哭叫声。老大清明性格直率,小时候虽然常哭,可现在长大成人了,对会成为自己负担的事情会佯装不知,所以,治荣多是不用年长的清明,而打发弟弟清康去办些杂事。也许是最小的缘故,峰子任性、要强,次郎见了,说过“楠家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差劲呢”之类的话,治荣听了,还替峰子辩护说:“哪儿的事儿呀,阿峰有阿峰的可爱之处嘛,长大了准是个好姑娘。”

    想到应该把家人疏散开的时候,次郎就决定把恭次接到六庄馆来,交给治荣;考虑到阿樱的身体情况和本人的意愿,让她住进了沓挂的别墅。次郎不太喜欢、却和阿樱是好友的阿部知二、野上弥生子等作家、学者都住在附近,他们中有很多人是厌烦了思想警察的干涉,才隐居山庄的。

    过了没有两年,战局以吊桶落井的速度急转直下。前一年夏天,七夕那天得知在塞班岛的守备队全军覆没时,次郎就有在本土决战的准备了。日本政府和军队错过了依靠外交和平解决的良机。政府固然愚蠢,但人们的狂热也牵制着政府的行动。

    一旦情况紧急,就得采取比疏散更进一步的行动,把家人都藏到深山里去了。信州方面有妙意山,滋贺县内有和三重县交界处的千米山峦——鹿铃山脉,从伊香郡、东浅井郡等湖北方面攀登的话就是和岐阜县的交界了。

    正想着,恭次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日式建筑已经不行了,火都烧遍了,西式建筑好像也挨了炮弹了。”

    “好!我也去!”导完尿,次郎提上放在身旁的钢盔,站起身来。爆炸声渐远。分批袭来的敌机编队继3月份在庶民区进行空袭后,这次对山手一带和郊区也进行了空袭,这样,东京的大部分地区都成了焦土,现在,敌人大概是心满意足,渐渐撤退了。

    一共三层的日式建筑火光冲天,发出混在一起的木质建材的燃烧声和房梁屋柱的坍塌声。裂成两半的米槠的树皮在大火的炙烤下变得发白,宛若被剥了衣服的女人在痛苦地哭泣。

    起风了。火和风仿佛把水池当做了漏斗的底部,在地面上轰轰作响。顶上,覆盖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知是烟是云,裹挟着粉灰的黑色气体喷涌而出,蹿上高空。

    上了台阶,站在西式建筑和日式建筑并列而立、尽显六庄馆气势的庭院放眼望去,次郎看到,那栋三层的木质结构的日式建筑,已经塌了一大半,成了一堆偌大的炭灰,透过摇曳的火焰,可以一直看到前方的大门口。那扇门,可是印度尼西亚的斯卡鲁诺①、汪兆铭的继任、南京政府的陈公博、周佛海、印度的恰恩多拉·博斯②等领导人以及东条英机、重光葵、财阀代表兼任大臣的藤原银次郎等要人走过的门啊。陆军和海军首脑也当然从那扇门下走过。

    街上乱作一团。起身望去,依稀可见映着火光的云变成了红灰色,快速地向西移动着。次郎抬头看着,想,这下,大东亚共荣圈可到头了。他知道,东条英机的后任小矶国昭轻视南京政府,认为中国应该每个地区都成立自己的小政府,因此,重光夹在南京政府和小矶中间,日子很不好过。次郎不禁感慨起来,日本就是这样,因为愚蠢而导致毁灭的啊。于是,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念倏地袭上心头:永井柳太郎死得真是时候啊。

    永井柳太郎是去年,也就是昭和十九年12月4日因胃癌在现已改名为大东亚病院的原圣路加病院去世的。永井临终时次郎也在场,那种悲痛也加速了次郎遗训的完成。从阿樱的电话中得知永井病危时,次郎曾很犹豫,但听到贵久代夫人说“他也希望告诉你”,便决定前去探望。次郎在遗训中很清晰地表现出,楠家的家风与基督徒永井柳太郎的家风是大不相同的。

    在孙清委托我保管的父亲的资料中发现写有“遗书——楠家遗训”字样的信封时,我自以为是地以为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遗训了,看也没看,就把它放到了“保存材料”里。这次为写传记重新拿出来一看,便有了一些意外的感受。

    一个是写作的日期很早。昭和十七年,父亲五十四岁。纸上的字,无疑是出自父亲之手。可在我记忆中,晚年的家训是由父亲口述、由年长些的秘书笔录的,而且,那很明显是一份家训,而与遗书的性质有些不同。

    我很清楚,过去的人,由于死得早,精神也随之老成得早。有道是“人生在世五十年”嘛。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一种直接的印象——父亲五十四岁写遗书,也未免太早点儿了吧。虽说是战中,可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那种觉得周围的人都死了自己也不会死的人。要么就是父亲听到了什么特别重大的情况?如果是这样,以父亲当时远离政权的立场来看,这种重大消息就一定是来自频繁出入被指定为总理大臣官邸别馆的六庄馆的重光葵了。然而,父亲能对战争如此冷静吗?

    我勉强记得的,就是长女良子的丈夫、接受军需工厂指定任务的东京橡胶社长高岛正一郎来到家里,说他想把工厂发展到满洲去时的事情。父亲听后只咬牙吐出一句话:“不行!”然后,大概是觉着这样没有说透,或者太过冷淡,就接着说:“只有傻瓜蛋才拿报纸啊广播里说的话当真呢。我去过满洲,我知道,想统治那里可不那么简单。而且,要是没有渡船了,你怎么办?”

    读了遗训,我觉得好像父亲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日本早晚要失去满洲的。我记得,高岛社长好像已经开始按计划动作了,所以,听到父亲意外的答复,又被父亲说了些狠话,脸上是带着困惑的表情回去的。

    写下这份遗训的四个月之后,父亲虽然有了尿闭塞的症状,但他以为这不过是老年病提前一些来了,所以,说父亲写遗训是出于大病的预感,就有些夸张了。不过,父亲确实是有对疾病极度惧怕和恐慌的毛病,而且,也可以想象为,因为是尿道疾病,所以父亲也许会感到是自己以前的不检点受到了惩罚。然而,似乎情形又不是这样。据我所知,战败后父亲也活了很久,特别是做了前列腺摘除手术后,他让尿水飞溅,还自豪地让治荣他们来看,仿佛是在对此前的忍耐进行报复。

    第二个意外是关于我自己的意外——我居然已经彻底忘了这份遗训。

    如此重要的事情,而且,虽说是次郎授意、但毕竟是自己写过宣誓书的文件,我竟全然忘记了它的存在,也只能说是太不可思议了。十六岁这个年龄,也许还认识不到事情的重要性,但是,在围绕遗产继承问题常常发生流血事件的人间社会,既然那些娱乐杂志因此而得以经营,那么我的记忆出现断裂也就是杜撰出来的了,甚至可以说带有一些违反道德的意味了。

    可以这样认为,被指定为继承人的人并没有想到自己当真会被指定,或者,他觉得,就算被指定了,可如果战败了,也毫无意义。然而,这种解释总是给人一种为了解释而进行解释的印象。

    左思右想,我的结论是,我还没有彻底理解父亲的想法。就是说,我没有理解他说了什么、又授意了什么。回顾过去,我不得不承认,我有一个缺点,那便是记忆无法理解的事情的能力非常低。一个例子就是,战争结束前,我到底也没能记住“军人敕谕”。那里面我无法理解意思的地方太多,即便是强迫记忆也是白费,最后,我只好嘴硬地说:“我认为,与其死记硬背,还是领会理解其精神更重要。”结果被军事教官狠剋了一顿。

    同样,我也没有很好地理解父亲关于家庭的思想。同时,当时我还有比遗训更为感兴趣的事情,在写有财产继承问题的文件上签字画押,可以说也都是满不在乎、心不在焉的。

    当时,我正热衷于如何去死的问题。

    上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想上军校却没有去成,就转而开始寻找死去的方法。十八岁时,我被编入帝都防卫队,以缓解消防队员的人手不足。一无所知的旧制成城高中的学生们在有组织的美国空军的攻击面前到底起了多少作用,是很值得怀疑的。这其实无异于“美军来了,竹枪迎之”的情形。然而,我们却是认真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为了圣战”的口号声中。

    我飞快地拿起灭火用具,跳出防空洞后,却只能望着总理大臣官邸别馆、通称大东亚迎宾馆燃起的大火发呆。

    突然,我听到了尖厉的叫声,便向父亲使用的耳房方向望去。耳房那时也已经着起火来。几只烧着了翅膀的孔雀跑进院子里,那是为请来自亚洲各国的贵宾们观赏才饲养的。

    身后是通红的火焰,那几只已经陷身火海的孔雀停下了脚步。我踏出一步,准备去救它们时,一只从后面跑过来的雌孔雀倒在了雄孔雀身旁。一定是它发出的啼叫声。看着脚边那只雌孔雀,雄孔雀竟开了屏。无所顾忌,仪态堂堂。金色、翡翠绿和天蓝色交相辉映,华丽得仿佛在命令我不得靠前一步。就在我呆然伫立的当儿,孔雀被火焰包围了。在熊熊大火中,雄孔雀看上去是那么的欢喜。

    很快,那一对孔雀就在火焰中消失了,空气中飘来焦肉的气味。那时,伴着一声轰响,日式建筑二楼的房梁塌了。数不清的火星使黑暗变得五彩缤纷,仿佛在装扮着孔雀的死。如果真有什么让我忘了遗产继承、签字画押的事情,那大概就是孔雀的死吧。

    我回过神来,跑进防空洞,告诉父亲,日式建筑已经不行了。大理石的西式建筑虽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外形,但房顶已经烧没了,火焰和浓烟从破碎的窗户和阳台滚滚而出,仿佛一个巨大的炉子。

    我再次回到地面上,目睹了大东亚迎宾馆一点点消失的过程。不知从哪儿传来玻璃炸裂的声音,也传来悲鸣。那时,和空袭声迥然相异的、街上人们的呻吟和叫喊、怒骂声仿若涟漪传入我的耳鼓。一个秘书从正门那边跑过来,跪坐在草坪上,刚说了句“对不起”便泣不成声。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在了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正俯视着秘书。

    “别哭!没人受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