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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去年年末开战以来,日本连战连胜。次郎抱着胳膊,嘀咕着,报纸又要渲染得举国沸腾了吧。

    “这意义就非常大了。大东亚战争的大局已定了啊。”外村接着说。

    次郎问道:“那外交会怎么动作呢?日本要打到哪里去?”

    “国民们可是想不到这些,可能政府都想不到,只会说打啊打啊。”

    “和日俄战争那会儿一样啊。满洲的利权和桦太只得到一半,就缔结讲和条约时,右翼就煽动人们火烧日比谷来着。”

    次郎想,现在的日本可没有大隈重信这样的领导人了。他放下胳膊,看着外村。

    “只有先培养出优秀的施政官,促进各国的独立才行啊。马来、波尔内奥①、老挝、越南、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外村举出一串国名,意指大东亚共荣圈。然后他看着次郎,问道:“不说这些了,并川知事说什么了?我想,他大概是来请您接受推荐候选的,您答应了吗?”

    次郎不禁笑了:“你这不是都知道了吗。你是怎么猜到的?”

    外村也笑了,说:“先生,进行采访的可是我哟!”接着,又告诉次郎,斋藤是当然回绝了,尾崎和松村好像也不接受推荐。

    “就是啊。可我还没决定。”次郎诚实地答道。

    外村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应该接受,也没有说还是回绝的好。正是因为他说话从不强加于人,次郎才那么中意他。

    “你是滋贺县什么地方的?”次郎问道。

    “日野,纯粹的乡下。”

    “哪里,那可是近江商人的发祥地啊。我记得近江铁路是经过那里的,现在还在运营吗?”

    “啊,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您是要我照顾近江铁路,还是怎么着?”

    次郎想装糊涂,便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外村。他想,这个小同乡脑子还真好用,公司里再多几个这样的人才好。

    “重光君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次郎转换了话题。

    外村列举东南亚那串地名时,次郎就冒出了一个想法:要和重光葵进行一下商谈。重光作为兼任外务大臣的东条的代理,去南京见汪兆铭①了。外村说马上就去查,还提到了次郎对四五十个熟人发起的“作一些庆祝胜利的和歌,送给前方战士,以昂扬斗志”的活动:“过年时您发起的短歌计划蛮有意思的啊。”

    “那啊,是我那上中学的儿子的主意,”次郎不禁面泛微笑,对外村解释道,“好像是2号的报纸上,头版头条消息说‘马尼拉命运已定’,我儿子看到了。”说着,次郎站起身,在桌子上找起来。他是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短歌、俳句的,所以特地写下来带到这个房间里来的。写的时候,还得掰着指头数“五、七、五”,煞是麻烦。次郎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了出来,便念道:“天定马尼拉,命根早已断,麦克阿瑟大将军,当空投下大米来。”

    “您夫人写短歌吗?”外村问道。

    次郎一下子现出一副怪异的表情,说明了事情的经过:“不,不写吧。不过,她写的评论倒还是说得过去。她说这首短歌还不错。”

    外村接过纸片,看着恭次的作品,以杂谈的口吻说:“收到什么有意思的短歌了吗?”

    收到的短歌中,调侃风格的居多,但没什么太优秀的作品,其中还有不少东西非常幼稚,甚至还混有一些写男欢女爱的俗谣。外村看着因炫耀儿子而喜笑颜开的次郎,钦佩地想:都说他事业上精明强干,可为人还是蛮善良的嘛。这个秘密也许会对选举有利,但在政界这个利害纠葛的地方,将其作为一种策略是否合适呢?外村不禁替自己的这位政治家同乡担心起来。他想,如果次郎是出于直率的性格而在翼赞协议会的推荐问题上犹豫不决的话,那自己作为一个晚辈同乡(而不是作为一个记者),就应该怂恿他接受推荐才是。

    外村查了一下,得知负责协助日本成立的汪兆铭政权的重光,将于月中回东京一趟。外村对近卫文麿紧跟时局、将日中战争①无止境拖延下去的做法是持批判态度的,在这一点上,和重光葵有相通之处,也曾和永井柳太郎走得很近。他还认为,德、意、日三国同盟对日本毫无益处,在朋友们面前,他也丝毫不隐讳对松冈外交的忧虑和担心。

    次郎是在六庄馆的二楼与重光见面的。一年半前,孙清的婚礼就是在这里举办的。一就座,次郎就开门见山地说:“战争的胜利,也就意味着外交该上场了,是吧。”接着,又试探道:“大东亚共荣圈这种想法有可能组织化吗?我总觉得,和中国的关系,让近卫给搞得一塌糊涂。”

    重光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汪兆铭这个人很了不起,很聪明。我们觉得和他能建立良好的关系,可问题是老百姓,特别是农民。日军的纪律太差了。”

    重光说着,把立在椅子两侧的拐杖朝不是假肢的左腿旁挪了挪。这是重光热衷于某个话题时常见的习惯。

    “考虑大东亚共荣圈的组织问题时,中国要特殊对待,对马来、缅甸、越南、印度尼西亚这些国家,会帮助他们独立吗?”

    重光听了,指出:“如果只从独立的角度出发,印度最为重要。”

    次郎提议,如果重光认为有必要,作为协助展开外交的方法之一,随时可以使用六庄馆:“外交上,想必有很多用硬性规定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作为政府的官方客人无法接待、却又慢待不得的要人来了,这里您随时都可以用。”

    重光自然很高兴,却又说:“不过,这不会给您添麻烦吗?”

    次郎于是表明了自己的想法:“这儿这么大,我一个人哪用得上。这儿我本来就是当国家的设施建的。”和重光谈着谈着,次郎真的有了这种想法。

    “像汪兆铭这样的政府的贵宾,可以住在公馆,可那些还没有独立的国家的要人就不行了,而且住在饭店里警备上也有问题。”重光重复道。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开始探讨六庄馆的使用了。重光说,这个建议太难得了,回去后就和东条首相商量这件事。

    谈话告一段落时,次郎闲聊似的,讲了有人请他接受翼赞体制协议会的推荐、自己正为难的事情。重光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不停气地说:“楠先生,你必须要接受。我知道,照你以前的想法,可能会觉得很别扭,但是,很久以前的国会上,你曾经举出‘天下一统、世界一家’的英语翻译问题,提出会招致世界的误解,这非常难得。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成为推荐议员,以使日本的政治不至于太缺乏常识。”

    我整理当时的资料时想,如果那时重光说得不那么恳切,父亲会作出怎样的决定呢?提议将六庄馆用作大东亚迎宾馆,这的确和拒绝成为推荐议员是矛盾的。可我还是冷淡地认为,既然他的犹豫不过是想给过去的自己找一个说法,那他早晚会接受推荐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打消这样的设想:如果次郎相商的对象不是重光葵(他与其说是政治家,不如说是作为国家官僚的外交官更为合适),而是尾崎行雄等自由主义者,那结果又会如何呢?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设想虽然好玩儿却全然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我还是乐于把对父亲过于冷淡的自己放逐到这种想象中去。

    22

    每当爆炸声在很近的地方、而后又在稍远的地方响起时,防空洞的天棚上都会往下掉沙子。防空洞有厚厚的水泥加固,就算炮弹直接打上,也不会坍塌,但总会有存积的灰尘落下来。次郎在防空洞最深处铺好被褥,躺下身子。

    两年前的初春,次郎突然小便困难,从此便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恐惧了——如果不从尿道通一个细细的胶皮管,进行医生所说的“导尿”,就有可能得上尿毒症。当知道自己不论怎么用劲、不论躺倒还是突然起身都无法小便时,次郎有生以来头一次想到,自己大概要死了。他曾经想,父亲死于伤寒,祖父清太郎死于脑溢血,自己也许也会死在脑溢血上。因此,很长时间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才下决心非看医生不可。开始找医生时已经是深夜了。当时正值可恶的休假前,他认识的两个大医院的医生都不在。恭次跳起来说:“我去找。”可是,很快,他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说三家医院都不肯接收。这时,次郎想起早稻田大学柔道部的一个后辈在涩谷开业行医,就在同窗会名簿上找到电话一打,还真是医生本人接的。次郎捂着小腹坐上车,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第一次请医生给导了尿。导出的尿量很大,以至于那个后辈说:“你可真是能憋啊。”

    第二周,为慎重起见,次郎经时任大臣的永井柳太郎介绍,住进位于饭田桥的东京邮电医院看病治疗,诊断结果为,前列腺肥大引起的尿道炎,而且还有膀胱结石。医生建议他动手术,他想了想,问医生,这样下去会怎样。

    “炎症消了,虽然还会出尿不畅,但能自主排尿。可是,前列腺要是不除,就怕有并发症。你得有个经常导尿的准备。”

    听医生如此一说,次郎想,得让石山治荣学学导尿。随后又问道:“要是请护士常驻,大概还能活多久?”

    “嗯,最长十年吧。不过,如果为安全起见,我有些啰嗦啊,建议你还是尽早做摘除手术。”医生回答。

    次郎讨厌且害怕手术。他见不得血。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他一直认为,选择医生和如何看待所选医生的诊断,是保护生命的两大秘诀。可他还是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得上这么个难缠的病的呀!

    去年12月,开展一周年纪念日那天,他把家里人都叫了来,披露了可以视为遗嘱的《楠家遗训》,让孙清及善子夫妇俩、恭次,还有石山治荣签了名。署名的前文,四个人是一样的:“谨向箱根神社之神灵及楠家列祖列宗之灵起誓遵守此遗训。”次郎坚信,自己六年前因伤寒病危时就是箱根神社救了自己一命,所以,在他的信仰中,箱根神社和故乡的多贺神社、近江神社几乎占了一样的比重。

    第一次发病时,次郎梦见打退了魔鬼,从被称为“满洲伤寒”的病中捡回了一条命;年后再度发病时,即便是梦中,也已经没有了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病魔的气力。如果不是石山治荣请住在箱根町的大田金兵卫带她去箱根神社祈求痊愈,就只能证实伤寒病一旦复发便不可救药的说法了。据治荣讲,她和大田金兵卫一起站在伊豆箱根地区的职员前面参拜时,看见闪着金光的凤凰在神社上空无声地飞舞。这幅情景好像是只有她一人看到,可那天晚上,次郎却是看到了一个什么人在开满红色石蒜的原野上跑向远方的背影。于是,第二天早上,高烧突然就退了。

    遗训是以次郎经常挂在嘴边的“余此世之生永托祖父清太郎之福”开头的。接下来便是:“祖父自余五岁时家父亡故之日起,全心致力于余之成长。”不管文化的差异及主义主张,对自己生命的恩人表达感激之情,俨然已成为次郎的生活信条。

    长长的遗训中,还出现了这样的文字:“忆幼时,祖父为楠家慈爱之菩萨,祖母之仁慈亦非同寻常,余唯有感激涕零,并继承祖父之精神,呕心沥血至今,始能为国家贡献,为楠家事业奠基。余作古以后,子孙皆应以楠家永远之繁荣为念,舍己为家。”

    在六庄馆的一个房间里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偷偷起草这份遗训时,次郎已经得到消息,在米德韦①海战中,联合舰队的机动部队受到几近全军覆没的毁灭性打击,这样,日军在以瓜达尔卡纳尔岛②为中心的新基尼亚③战线上的败北几成定局。

    “从新基尼亚到印度洋的辽阔而隔断的地区,要对远征军队进行海上补给,现在就算把我国所有的船只都动员起来,恐怕也不够。”重光葵说着,还加上了自己的判断:“所以,如果失去制海权,很多岛屿上的远征军就彻底孤立了。”接着,又压低声音,对次郎说:“要是现在的话,通过外交谈判寻求和平还是可能的,这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进行的德苏之战的趋势尚不明了的现在!因为美英也不想打持久战,苏联也想利用日苏中立条约,扮演和平角色呢!”

    “这就是国力的不同喽?”次郎问道。

    重光点点头,说:“另一个和日俄战争时不同的就是,军事技术的差异是决定性因素。”说完,还告诉次郎,米德韦海战的失败,就是因为联合舰队用望远镜寻找敌人时,对方靠雷达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的行动。

    “这好像和在诺门汉的失败很相似啊。”次郎想起来,问道:“怎么会这样呢?”

    “说来,在你这样的财界人士面前不大好讲啊,我觉得,是军队和财界只顾追求眼前的效益,而忽视基础研究和技术开发造成的。”重光阐述道。

    次郎接着问:“如果是这样,开始外交谈判的可能性是指……”

    重光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次郎想,重光葵私下里可能是很绝望的吧。

    次郎想起了日俄双方随着在朴茨茅斯①的讲和而休战时在日比谷发生的纵火事件。当时他十七岁,还在六个庄当农民,也不满地认为,都打赢了,干吗还让步、讲和?不久,他进入早稻田大学,接触到大隈重信、永井柳太郎,自己也加强了学习,才知道当时的日本财政濒临崩溃,如果不是美国出面调停,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危机。他写出《日俄财政比较论》这篇看似跟他风马牛不相及的文章来,也正是为了修正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无知。

    然而,眼下的状况比日俄战争时更糟糕。以天皇为名进行的宣传渗透到了角角落落,发表只言片语的批判言论都要受到警察的逮捕,大众也沉醉于连战连胜的喜讯之中,人们相信神国日本战无不胜,所以,地下的和平活动一旦暴露就会以间谍论处,立即招致刺客的到访。看着这些,次郎对自己只能袖手旁观感到十分沮丧。

    重光回去后,次郎从大理石结构的二楼环视着院子,盯着前面的水池。觉察到自己的心情也和重光一样向绝望倾斜,次郎起身向日式建筑耳房他自己的房间走去。

    由于整个六庄馆成了总理大臣官邸的别馆,次郎才在日式建筑边上盖了耳房做办公室,并在池畔移建了一栋卖剩下的分售住宅,让石山治荣和三个孩子——清明、清康和小女儿峰子住。耳房里设了神龛和佛龛,每天早上治荣和孩子们都要从池畔走上台阶来拜神拜佛。次郎不知该如何理解从重光那里听来的信息,就准备先向佛龛合掌求助,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11月末的庭院是静谧的,似乎只有鲤鱼在水池里的翻跃声。次郎合了掌,耳边突然响起了清太郎的声音:“次郎,别以为一个人就能撼动天下,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要是心里动摇了或者犹豫了,就先看看脚底下!”

    拜过佛,击过掌,次郎命令秘书道:“以后我每天晚上要写点东西,要备好笔墨纸砚。”他计划在开战纪念日、也就是12月8日那天,向家族成员展示自己思考的成果——“遗训”。

    可是,楠家的继承问题该如何是好呢?他最希望的当然是自己能永远活着,可这是不可能的。自婚礼以来,次郎对孙清虽然很是失望,但如果破坏了长子继承制,是要引起纷争的,他留意过很多家族的历史,很清楚这一点。可如果要沿用长子继承制,那么就应该在愚蠢的长子出生时就考虑好如何才能斩断将来的祸根。次郎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他把利害得失列成条条,做了笔记,准备把问题好好想想。这在他是少有的举动。于是,他注意到,为使问题清晰起来,先要把财产的种类和性质搞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