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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您也知道,在这次电力部门统合中,宇治川电气公司和关西配电公司合并了,所以近江铁路就成了和县里没有直接关系的公司了。一般来讲,电力公司经营铁路,县里可就说了不算了。您重组了埼京电铁,我希望您看到,您如果接受推荐,那这些事也好操作一些。现在这个世道虽然可恶,但就是这么回事儿啊。”时值严冬,可说这话的时候,知事却擦了好几次汗。

    次郎放眼窗外,天阴得越发沉了。他不觉想起了铁路全线开通那天的情景。那天,身为六个庄小学高等科学生的次郎,特地跑到彦根去看第一班电车进站。这条铁路从彦根出发,经由八日市、日野、贵生川等滋贺县最为内陆的地区,继而开拓了由北陆通往伊势的道路,充分显示了近江商人的想象力。正因如此,那天,当地的人们极为亢奋,倾巢出动,挤在沿途看第一班电车经过,令人不敢相信六个庄爱知川町周围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次郎这一天平生第一次看到装饰着彩灯鲜花的电车,车速很慢,有人从车窗里面向外撒年糕以示庆贺,次郎还拾到了两个,一个给了弟弟裕三郎,另一个打算给妹妹阿房拿回去。

    傍晚,祖父清太郎回来得很迟,次郎向他报告彩车的华丽,他深有感触地说:“你可真是看见好东西了啊。世道变了,农民怎么活才好,今后可是得动心思了。次郎,你长大了,可要见大世面啊,那时候,我早就入土喽。”

    可是,祖父的话,反倒让次郎打消了上彦根中学的念头。那时,次郎总有一种不安,怕自己在中学住校的时候祖父会死去,就顺着祖父的话茬,死心塌地不念中学了。祖父说:“把你送到彦根上中学,我还不放心呢。”

    知事的话,让很久以前祖父说过的话在眼下的回忆中苏醒了过来。次郎想,应该争取经营近江铁路,这是对祖父、乃至对家乡的回报。不接受东条英机设立的辅弼政治体制协议会的推荐,听到知事说出不好办之类的话时,次郎心底虽然觉得他这么多嘴多舌讨人厌,但一想到短粗脖子的知事那张边说边揩汗的脸,次郎又觉得他说的大概都是真心话了。

    另外,也不能忽视通过不辜负小林银兵卫的期待来重结信任纽带的因素。只是,明摆着,不论找出什么理由,成为辅弼议员,也都是和以前的政治立场唱反调的。永井柳太郎已经彻底转变为新体制推进派了,在最近组成的阿部信行内阁中也颇受重视,兼任着邮政电信大臣和铁道大臣。次郎看在眼里,感到很苦楚,想到自己这回也要加入到这个内心痛苦的队伍中去了,不免犹豫起来。

    尽管如此,对自己和永井柳太郎的不同之处,次郎有时候还是感到有些不解。永井并不是被军部所迫,也不是利欲熏心,而是自愿投身到新体制的建设中的。他决不是出于卑鄙的动机,而似乎是他相信新体制会成就他的梦想。他过去曾经说过,在伦敦留学时,有一次,在电车上,一个醉汉骂道:“喂,这儿不是你们这些黄毛猴子坐的地方!”电车停下时,他把那个醉汉拽下车,用拐杖猛然一击,把那家伙打得晕了过去。从这段趣闻中似乎可以看出,永井受过无数侮辱的经历,使他形成了这样一种思想——亚洲的解放,只有一种方法可行,那就是日本成为盟主,来和英美抗衡。

    次郎没有在欧美旅行和居住过,他无法理解永井的这种想法。他只是看到高村光太郎等久居欧洲的人在激烈地批判欧美,便觉得万万不能被它道貌岸然的文化和艺术摄去了魂魄。次郎平时是绝不读诗歌小说之类的东西的,可高村光太郎写的《十二月八日》这首诗他却读了。他感到,这样的诗还读得懂,比岸田国士的《纸气球》等戏剧还好懂。

    次郎也相信仗会打赢。滋贺县的地方报社打电话来问及他的意见时,他就回答说:“日本一定会胜利的,这和做生意是一样的。我们不了解什么民主主义,但是,一个一有事就通过合议制做出决定的国家,一个从人种上看也是乌合之众的国家,是无法把战争打下去的。”

    次郎的回答和其他人的不同,其中没有“天皇陛下之威”、“神国”、“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词汇。因为,不知不觉间,在次郎的头脑中,如果没有上层的独裁,一个组织就无法良性运转这种想法已经根深蒂固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为这次的辅弼协议会的推荐问题烦恼不已。他想找人商量一下,眼前便浮现出尾崎行雄、松村谦三这两个政治家的形象。他们两个再加上斋藤隆夫,这三个人操守坚定,经常被恃才好胜的记者当做思想守旧、头脑僵化的靶子来嘲笑。可是次郎又想,如果打算维护历来的立场,那压根儿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了。

    次郎又一次把视线投向了窗外。天上,形似农田的云铺展很远很远,还飘着三四个风筝。这副光景让次郎想起了收割之后、下雪之前那段时间里最为荒寂的田园景象。他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季节感已经变得很淡薄了。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大战开始的缘故?似乎又不是。要不就是因为自己游走在动荡的政治和尽管受其刺激却仍显示出别样动态的实业之间的缘故?

    于是,祖父的训诫重又在耳边复苏了:“次郎,你要记住,眼花停勿看。”记得第一次对阿樱说到这句话时,次郎迎着她惊讶的视线,解释道:“这是滋贺县方言,是让你停下来,坐下来好好想想的意思。”那还是听到阿樱的父亲在老家小名浜病倒的消息时的事情。次郎这才想起来,因为斋藤隆夫的除名问题和阿樱发生冲突后,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和美国、英国开战后,两个人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阿樱带着恭次回到下落合,国立的房子则由阿樱的外甥、综合房地产公司社长中岛聪居住。除去减少房产数量、住在易于集结的距离之内,以便非常时期迅速取得联络的名目之外,次郎是有自己的考虑的,那就是,想让恭次从现在起就看着拼命工作的父亲的姿态。虽然从未说出口,但在次郎的心底,对孙清很是失望。

    除此之外,楠家的这个战时新体制中,还包括腾出六庄馆一角,让石山治荣及其三个孩子居住的计划,这当然是不能对阿樱细说的。

    石山治荣的三个孩子中,老大清明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老二清康也上三年级了,和他差五岁的峰子还没上学。次郎想到以前对孩子们的教育方法,就算偏着心看,也不能说是成功的,所以,治荣的孩子们,他便让他们的生母来带,即使其笨如牛,他也想让他们有个完美的性格。这样,剩下的,就是教育了。

    次郎悄悄改变楠家的统治方针,是因为他觉察到,自己和阿樱似乎都不太适合教育孩子。对于恭次,一想到他母亲,次郎就会不安。这个判断很对不起阿樱,所以他也没有说出来。毕竟,她一个又一个地养育着别人生下的孩子。

    另外,恭次说想上军校,也是让次郎决心实行楠家新体制的另一个契机。

    冷静地想想,当时的社会风气之下,恭次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但是,事情到了自己家上面,就无法因为那种一般论而满不在乎了。阿樱好像也很犯愁的样子。自己对战争本身的目的和方法等都怀有疑问,可家里却出了个志愿参军的人,这让阿樱很受打击,觉得自己仿佛被宣告失去了作为教育者的资格。

    阿樱自信,在孩子尚小、需要母爱时,自己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心情也自然向恭次倾斜,可在恭次上了中学,到了需要父亲的年纪时,次郎公务繁忙,少有时间和恭次在一起,阿樱想,这种环境对恭次大概也有些影响。然而,阿樱还是无法打消对次郎的歉意。追根溯源,阿樱是有一种不安,觉得自己作为女人是有缺陷的。虽然她自己不想承认,但又无法否认自己身体虚弱、不能生育的事实,而且,作为女人的教养和育儿知识也似乎并不管用。阿樱注意到脑子里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否定自己的因素,便对自己说:“你有点儿不对劲啊。”

    她很想跟可谓人生前辈的昔日友人聊聊,在心里寻了一遍,山川菊荣、平冢雷鸟、平林泰子等等都是“要注意的人”,处于当局监视之下。想到时局紧张到了如此程度,阿樱反倒觉得应该鼓励自己振作起来。由于身处永井柳太郎、楠次郎这些男人身旁,还有一些自由,就应该努力为被压迫的人们做些什么。

    就在她这般苦恼、不安的时候,永井贵久代打来了电话。她很久没来电话了,听到她的声音,阿樱的语调甚至都有些撒娇了:“我正犯愁,想着是不是要跟你商量商量呢,你电话来得正好。”

    “怎么了,阿樱,还是次郎的事儿?”

    “不是,不是,他那副德行我已经习惯了,不是他,是孩子的事儿。”说着,阿樱像决了堤一般,一口气说了恭次大约两年前就表明想转学读军校,但那时说了也就完了,可这次,他好像又想进海军学校的事情。“我心里挺难受的,我是不是养不好孩子啊?”阿樱说道。

    即便是在电话里也听得出来,贵久代的声音是那么爽朗:“说什么呢!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别担心,整个日本现在都处于一种高烧状态,不像恭次那么想的年轻人也许才有问题呢。教育就是忍耐,只要你不慌,他也慢慢就安稳了。”

    贵久代这么一说,阿樱这些天来心中淤积的闷气也仿佛烟消云散了,语调也恢复正常了:“是吗,让你这一说,我好像又来精神了。”

    贵久代提议:“好久了,不如我们见见?”

    于是,两个人约好,在涩谷站前水果店的二楼见面。自从丈夫们的政治立场发生分歧之后,除了那次孙清的婚礼上请他们夫妇做介绍人以外,只有她们两个人的会面是时隔一年半的事情了。

    见面后,倒是贵久代,现出一副疲惫的样子,说:“什么呀,阿樱,你这不挺好的吗?!”

    阿樱也关切地问道:“有什么心事吗?”

    原来,永井柳太郎虽然在东条英机当上总理后辞去了阁僚的职务,但身为大政翼赞会东亚局长,他每天比当大臣的时候还忙。

    “永井最近郁闷的事情特别多,他好像感觉到自己实行的改革已经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了,虽然他对政治上的事情可以说是绝口不提。”贵久代说。

    阿樱立刻反观自己,觉得自己对次郎并没有像贵久代对丈夫那样花心思。

    “我呀,斋藤隆夫先生被除名时,我就和他起冲突了。”阿樱心里明知这并不是他们二人关系冷淡的真正原因,却还是这样对贵久代说。

    “永井啊,他大概每天都得被迫做出判断,这到底对国家有益还是无益。他知道战争不能打,但还是感到站在了头里,这对身体也不好啊。”

    说着说着,两个人又回到了做杂志女记者和三岛教会牧师的女儿时的心情,贵久代鼓励阿樱:“我真挺佩服你的,孙清不是已经成了一个很出色的青年?!恭次也错不了。”

    “我看过次郎让孙清写的誓约书。”说完,阿樱把手抄的记录拿给贵久代看,并对她大致概括了一下内容。次郎是将誓约书带到下落合的家中给阿樱看的,也算是次郎就楠家的新体制对阿樱进行的通告。

    誓约书的开头写道:“对继承曾祖父楠清太郎对楠家的牺牲精神、发奋努力的父亲大人的苦心,作为楠家后代,我不胜感激。”接着,誓约书表明了基本思想:“我发誓,终生去除个人本位的观念,绝对为家奉献。”并进入具体论题:“我将诚心诚意从事父亲大人授命的事业,并在所得报酬的范围内过朴素坚实的生活,对父亲大人苦心经营的事业和资产,丝毫不强调继承的权利。”这种具体论显示出孙清缜密的思考能力,展开为:“如遵从父亲大人的意愿,接受若干分赠,我也会将其视为楠家委托自己保护资产,并让子子孙孙继承下去。”

    然而,就在这里,笔锋一转,强调了自己对婚事非但没有异议、还感到高兴的心情,写道:“毋庸赘言,我将终生不怀外心,不饮酒吸烟,建立健全的家庭,注重健康,以图子嗣昌盛。”

    阿樱一直确信这份誓约书是次郎写的,或者是次郎让孙清写的,可读到这个部分时,阿樱的想法发生了动摇。因为,这可以理解为是对楠次郎的讽刺。而且,这份文件仿佛看透了读者心里的动摇,在“为效忠天皇陛下,我将尽一个预备役军人的本分。我面向祖先的神灵发以上之誓”之后,附上了日期,并在楠孙清的署名下方,按上了血手印。

    “什么呀这是,原文是次郎自己拿来给你看的?”贵久代脸上浮起一丝不快的神情。

    阿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如果是次郎打好了草稿,让孙清誊了一遍的话,倒还有救,因为这是家族制度下掌权者的命令嘛。可是,说到放弃权利之后的‘如遵从父亲大人的意愿,接受若干分赠’这个部分,是不是说,要是有什么将来要给我的东西,现在就给我拿来好了,反正我也不会胡乱糟蹋的?至少,次郎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就是啊,下面的‘终生不怀外心’啊‘建立健全的家庭’啊什么的,怎么读也是对次郎的讽刺啊。对不起啊。”贵久代意识到眼下批判的是挚友的丈夫,便向阿樱赔不是。

    “是吧?可是,儿子给父亲写这种东西,谁想得出?他们一个是过去扩大民权运动的斗士,一个是我养大的孩子。”

    贵久代默默地摇摇头,仿佛在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她一直以为,挚友阿樱遇到的困难,不外是丈夫被时局牵引、陷入进退两难境地所带来的不安,以及不知如何处理丈夫因此而来的不快所产生的困惑之类的东西,然而,听了阿樱的诉说,看到孙清写下的文件的抄本,她开始觉得,自己的苦恼至少还是可以拿到桌面上讨论一番的,相比之下,阿樱的难处可就是很值得悲哀的了,它是那种能烧焦皮肤的苦楚。她觉得应该给阿樱打打气,就说:“是不是在部队的生活改变了孙清的性格?听永井说,军队可是把天皇制变成帝国主义的装置哟!”接着,她又强调说:“男人们都说,去了部队就能成人了,可那还不是作为延续可恶的日本现状的人才成人的。”

    “的确,从满洲回来时,感觉是变了。”阿樱眼前浮现出孙清到国立的家中来问候那天的情景。“是,就是的,”阿樱好像受到贵久代的启发,“所以恭次这次才说要去当海军的呀!我脑子里乱极了。”阿樱说着,这一天里头一次眼里闪出过去常见的略带淘气的神情,双手插进穿着劳动裤的腿间,上体前倾,又马上直起。稍稍上扬的眼神,无异于在向贵久代报告:见到旧友,终于心情初霁。

    贵久代这才放下心来,她感到,鼓励友人,也有激励自己的效果,便说:“这份东西,也许可以理解为父子合作完成的。你是个局外人,况且,眼下又是战时体制。”

    表情严肃的阿樱直直地盯着贵久代,意识结构又回到了女记者时代,嘟囔道:“是吗,就是说,这份文件,是辅弼体制的楠家版喽。”可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贵久代的丈夫正在极力推进这种体制,便很后悔。

    “就是了。”贵久代低声道。她的声音里传达出一种丈夫的理想主义被近卫和东条利用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