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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养母便低下头,说:“让您生气,真对不起,可我的看法不会改变!”

    阿樱想起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孙清好不容易回国了,却毫不掩饰地对父亲投去讥讽的目光,自己批评他时,也和次郎起了冲突。也许是自己话说得有点儿过火,那天晚上,次郎的怒颜有些可悲,阿樱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很难过。连儿子也慢慢地背叛丈夫了。可自己别无选择,只能那么说呀。阿樱甚至想过,如果这样不行,就回小名浜算了。但是,那次冲突之后,次郎每个月都会送一些东西来。

    “你也进公司干干吧,不成个家也不行啊。”阿樱换了个话题。可她预期的一般年轻人的回答却没有出现。

    “就是啊。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军队拉去了呢。”孙清的搭话似乎说明他心里有什么事情放不下。

    难道是……阿樱凭直感追问了一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如果我能帮得上你,就说说看啊。”

    “是,可是头儿不同意,况且,我在满洲的时候,人家已经结婚了。”

    听了孙清的话,阿樱想起了一个熟人的女儿,她没有想到孙清的感情发展至此,暗暗吃了一惊。同时,知道孙清是因为这件事才如此执拗,有些安心,也有些失望。阿樱这才想到,有段时间起,孙清给自己的来信是有点儿不对劲。她曾担心有人把孙清年幼时的事情告诉了他,并且是作为对丈夫不利的信息告诉他的。在报纸上看到传承江户时代技艺的焰火师们被招到新京举办纳凉焰火大会的消息时,阿樱还想,很有可能是跟孙清的生母岩边苑子有点关系的什么人,为慰问日军而去了满洲呢。

    孙清从五岁时起就一直是自己带大的,从他上小学、上旧制中学、上高中的情形看,关于生母的事情似乎他还不如外界在意。对不是亲生母亲的阿樱来说,尽管平时想得很明白,但这却是她没有自信的事情之一。

    在这点上,倒是恭次,清楚地了解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父亲弟弟的孩子,而且到自己这儿来的时间也早,所以阿樱也不大介意。只是,阿樱并不是完全相信丈夫的解释,认为次郎的弟弟裕三郎和弟媳阿莲因恶性流感相继去世,而自己则不得不收养恭次。但是,双亲病故总是事实,而且阿樱也无法开动有关生前未曾谋面的这个叫阿莲的女人的想象力,加之进步女记者的身份和经历使得阿樱几乎没有机会去认识滋贺县同乡会的商人们。这点和基督教牧师的女儿永井贵久代是一样的,她也和金泽人很少交流。

    阿樱偶尔会感到心里没谱,仿佛自己住在一个箱子里,这个箱子又被放在一个叫做潮湿村落共同体的沼泽地里。老态已经明明白白地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镜中的面庞,而她的寂寥在于,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出了箱子,去了沼泽地,丈夫也是。周围都被战争热煽动起来,她不想认为,为了生活下去就必须要同时代潮流合拍。永井柳太郎的举动也越来越让人想不明白了,贵久代想必也和自己一样寂寥。

    看孙清的样子,次郎觉察到,军队生活并没有带来太好的教育效果。孙清学到的,似乎就是人生即窍门这一点。次郎不知道儿子从战友那里听说了关于生母的错误信息,那个战友曾是庶民区木匠之子,因原籍为滋贺县,就和孙清进了一个连队,来到牡丹江。

    在诺门汉战斗打响后,处于满洲国军队指导地位的关东军,把关心的焦点集中到了外蒙边境,牡丹江的守备队保持留守状态,掌握了部队生活窍门的孙清他们终日闲得发慌。于是,有一天,那个战友说:“楠上等兵,你父亲好像够可以的啊。”接着,孙清听到的就是,岩边苑子被次郎抛弃后,生活穷困潦倒,颠沛流离,最后和这个战友的父亲的熟人结了婚才终得安宁。那个战友并不知道孙清其实就是岩边苑子的孩子,他只是要发泄一下对有钱人家大少爷的揶揄。大概苑子为了结婚,也没有把生过孙清的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孙清得知战友说的那个被次郎抛弃的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就打听那个女人的姓名和地址,可那战友只是把听来的再说一遍而已,具体的情报却一无所知。

    那天晚上,孙清出了营房,走上土岗。在紧迫的形势下,夜里独自步行是被禁止的,可那会儿,那里却是安全地带。虽然还是夏天,可牡丹江的夜晚却很凉,可以看到地平线的夜空上缀满了星星。定定地望去,西北方向竟不断有流星划过。看着看着,孙清的心绪恢复了平静。白天的时候,还一直觉着自己被父亲疏远,并咬牙切齿地想,回到日本以后,一定要质问父亲,为生母雪恨。可是,看着星星,孙清改变了想法:自己是因为被疏远才被送到满洲的,如果他要是爱我,我就会和同学一样留在本土。来到这穷乡僻壤,跟被抛弃是一样的。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好了。反正,就算追究下去,结果也是被岔开。不如这会儿什么都不说,碰到机会敲打他一下,让他明白我知道点什么,得点实利也许更好。只是,这得是在成功回到本土以后的事了。

    孙清擅长从理论上对事情进行分析,然后朝着结论的方向,安排行动顺序。于是,他决定写信,表达他想回到本土的心情。

    次郎不了解这些事情,但他直觉敏锐,感觉到孙清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怀有不满,便想早点给他找个好媳妇。参军前,孙清听说已婚者被派往国外的顺序要晚一些,就带了一个中意的女朋友见过次郎。次郎想起祖父说过“媳妇要从厨房找”,可那个姑娘的出身太好,看上去又太城市化,似乎承受今后非常时期的能力要弱一些,关键时刻恐怕又会赘脚,总之是次郎没有相中。

    次郎没等孙清征求他的意见,就单方面宣布:“不行!像个狐狸似的,没有安定感。”

    看孙清的样子,次郎想,当时自己是有点言过了。虽然他想尽快给孙清找个好姑娘的计划没有实现,但他想起了财阀、矿山公司常务董事的女儿,常务董事在次郎考虑收购鲷生金山时,帮过次郎。虽然那个姑娘也和祖父的训诫有些出入,但估计孙清不会不喜欢,而且,工作上今后也总会方便一些。

    我推测,迎接孙清归来的养母阿樱和父亲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让我做出这种推测的因素有几个,其中之一就是父亲的记忆——在父亲看来,孙清的母亲背叛了自己,逃跑了。父亲虽然从未提及,但薄薄的嘴唇、直挺但在中途有点儿弯曲的鼻梁、和父亲相比并不突出的颧骨、给人一种学者感觉的完全水平的眼睛……每当父亲看到这些面部和五官的特征,都理应回想起自己刚来东京时第一个喜欢上的岩边苑子。深情的父亲是不会让苑子的背叛顺水流去的。我想,他看孙清的目光中之所以有时会混杂着和爱正相反的刃具般的光,大概原因正在于此。

    父亲情深的一个表现,就是他心软,爱流泪。

    刚刚掌控了埼京电铁支配权后,曾发生过一次事故,一辆公共汽车因故障在道口抛锚,一个养路工为保证汽车安全,不停地发出手旗信号,结果殉职。养路工虽然被压在了车体下,但电车终于在公共汽车前面停下了,他以自己的牺牲避免了一场重大事故的发生。在这个养路工下葬那天,父亲抬着灵柩,泪流满面。

    “表演得真好,人家是政治家,演戏还不拿手?反正对方都是老百姓,选举和做生意用一样的演技就行了。”孙清如是评论道。我当时才上旧制中学二年级,虽然也有点觉着是那么回事,但心里却有一种不想和孙清步调一致的情绪。我认为,体现在表面的父亲的矛盾性格不是什么演技,而是两个都是真的,或者两个都是假的。从父亲对待孙清的心情中,我也看到了完全矛盾的因素。我屡屡感到,在父亲的心里,有一些难以解读的类似于拘束和顾虑的东西。

    我和父亲、孙清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很多,但每一次都没有那种自由畅快、心心相通的气氛。常常是说不了两三句话,父亲的预期就变得严肃起来,但父亲对孙清并不深究,只是闭上嘴巴,抱起胳膊,看着别处。

    我曾见过好几次父亲动手打公司的职员,对我来说,这种反应倒是很意外。因为当时的时代气氛之下,在“对孩子要挥舞爱之鞭”的意义上,就算打孙清比打职员更狠,也不足为怪。整理一下记忆,我发现父亲对我的态度也是一样。我曾经不涉及自己地对孙清本人说起父亲对他的奇怪态度,他脸上竟浮出得意的微笑,说:“那是赏识我的能力呢,想让我将来在实业上有所作为。”

    对这种看法,连我这个小孩子都无法认同,可资料显示,孙清小时候的确是非常讨大人们喜欢的。从养母阿樱的日记等资料来看,孙清算是很会撒娇的孩子。

    从部队回来时,孙清变成了一个自我保护意识强得出人意料的人。在他的心里,摇曳着变成一大团红色的落日沉入平原的风景挥之不去。

    从地图看,牡丹江位于从边境绵延开去的丘陵渐渐向河流方向变缓的地方。据孙清写给阿樱的信中说,军营就在鸟瞰城镇、并可以远远地看到边境的山丘上。孙清几乎每天都要看落到平坦的苏维埃领土的夕阳。看着落日,他总是感到,一个人的努力在大自然面前简直太渺小了。那么,在人类世界生存,就只有使用窍门,使自己不受压、不受损。这种人生观正是孙清在满洲时形成的。

    孙清对我很好,也许,他觉着我也在这个老爷子统治下生活得水深火热。如果当时我再长大一点,我想,我会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结婚会组成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之类的事情,持有掺杂着惧怕的强烈的关心。然而,当时的我参加了孙清的婚礼,第一次混迹于那么多的大人中间,早被紧张、比平时更加威武的孙清的身姿以及身披婚纱的新娘善子的美丽所压倒,只感到有些孤寂。

    昭和十六年春,楠孙清和诸桥善子的婚礼在刚刚装修还不到一年的麻布六庄馆举行。

    对会场设在哪里、请多少人、请什么人、选区的人请到什么范围、要不要在老家再办一次等问题,次郎绞尽了脑汁。他暗自决定,要把这次婚礼当做一个机会,表达自己对辅弼体制的态度。自己的观点虽然要堂堂正正地加以主张,但一旦决定,他就想表现出自己是欣然为国效力的。

    他把贵宾迎至铺着大理石的西式建筑,而实业家、众院议员等客人则被引到同为三层楼的日式建筑里,但因婚礼的基本形式是游园会,所以主会场设在了庭院。这所宅子在原主的公司倒闭后荒置了十多年,次郎亲自动手收拾,除去茂密的杂草后,居然出现了一个大水池,令次郎高兴得手舞足蹈。超出想象的大面积,使他又想起了祖父的低语:“就想住在带水池的房子里啊,不种稻子还算什么农民啊。”

    次郎迅速请来了园林工人,将水池的形状改成琵琶湖模样,在中央架了一座石桥,花工夫做成原来就有的样子,桥畔这边装了中国式灯笼,过了桥的那边装了石头灯笼,还种了三棵大约有三米高的枝繁叶茂的日本白松。水池后面还有山毛榉、樟树等大树,宛若镇守的森林。次郎高兴地想:这个家,我不会放手,要把它当做终生的栖息之地。虽然岩田助八和小林金兵卫的捣乱,使得工程中途一度停工,但从结果上看,反倒留下了古代庭院的情趣,正应了次郎爱用的那句话:“转祸为福。”

    次郎运气之好,也体现在当天的天气上。那是个4月里罕见的清爽的晴天。次郎亲自书写的请柬上写着:“鉴于时局,并基于从简的想法,请允许我们采取最符合新体制的游园会的形式。”

    介绍人是永井柳太郎夫妇,主宾讲话是大藏大臣河田烈、厚生大臣金光庸夫,以及曾任民政党总裁的町田忠治。让因解散政党问题而心生芥蒂的永井和町田站在身旁,就算是为促进政界的再团结,对永井给次郎的信里写的“恳请日后念及私交,不计前嫌,时常垂顾”的一种回应吧。

    在西式建筑二楼举办的披露仪式大约花了一个小时左右,日式建筑里的宴会是在铺了绒毯的榻榻米上进行的,而庭院内设了多处餐台,客人们可以随意餐饮。

    这种方式对恭次来说是再好不过了。如果是那种如席就座的宴会,大概就得夹在大人们中间,度过那段无聊的时间了。可这种方式的话,介绍人对新郎新娘的介绍和三名主宾的祝辞结束后,就可以随便去什么地方了。

    采取游园会方式的另一个理由大概就是考虑到了阿樱的劳累吧。现在,她回到了日式建筑一楼带厨房的、向南面突出出来的主妇室,恭次陪她进了房间后,就一个人来到了院子里。

    对恭次来说,能见到那些照片经常上报纸的大人物,住进城市中央的豪宅,都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恭次虽然回味着这个人就是父亲经常提起的永井柳太郎、町田忠治啊,河田烈可比想的要矮小等等,心里却早就想在宽敞的大院里探险了,想得直发痒。

    第一个目标就是水池,因为次郎曾无数次地说起在那个陡坡下方发现水池时的惊喜。那是个老池,里面一定会有鲫鱼、小龙虾和主人一样的乌龟,也许还有小蝌蚪呢。

    穿上摆在门前放鞋的石板上的矮靿鞋,恭次沿着小径,快步朝水池方向走去,很快就过了西式建筑、日式建筑,来到一处悬崖般凹陷下去的地方。水池就展现在眼前,有七十米左右长,宽嘛,中央架着桥的最细的地方有十四五米。正如次郎所说,水池的形状很像地图上的琵琶湖,水色不是蓝的,但也不绿,是恭次没有见过的颜色。水面比较开阔的部分的中央,有一块岛子模样的岩石,周围长满了叶子笔挺的灯心草和睡莲新长出的叶子。

    下到桥旁,游园会的喧闹正从头上的远处传来。眺望池面,但见一串气泡正由池底向上慢慢冒出来,映在水面上的蓝天里的白云因此而摇曳着消失了。小鱼儿们浮上水面,又尾巴一甩钻进水里,没了踪影。

    21

    滋贺县的并川知事回去后,次郎把自己关在议员会馆自己的房间里想了很久。知事是来请他务必接受辅弼政治体制协议会的推荐的,这个协议会由东条英机首相授意成立,并意欲以该会为母体,决定推荐候补,参加选举。当时,内务省警保局等为事务局,如发现某人有违背国策的思想,便会将其排除在外,不予推荐,并使其落选。楠次郎便是不为国策所容的百名议员中的一个。由于不被推荐的候选人意味着他是不受国家器重的人,所以,显而易见,这也就意味着,选举时,警察可以随意进行任何干扰妨碍。

    得知自己不在推荐之列,次郎反而燃起了斗志——既然如此,那就强化楠次郎后援会的青年团组织,排除障碍,当选个给你看看喽!想当初,第一次参加选举的时候,还不就是几经斗争才胜出的!然而,没想到知事竟然上京来,说他无论如何要把自己推举为推荐候补,恳求自己一定要接受下来,还说,如若不然,他这个知事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小林银兵卫先生也干劲十足的,说这正是咱们最拿手的。”知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