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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对高田美佐夫的说明中,在把父亲的弟弟广田裕三郎说成是自己的生父这个地方,就已经把重要的部分省略掉了,但我并没有说谎,只是世上流通的真实和对我而言的真实之间有些出入而已。

    我慢慢感到有些麻烦了。因为高田问我“你母亲不是歌人吗”,这无意中触及到了战败前我随意咏过短歌的过去,这是我人生阴暗的部分。

    我想起了阿樱得知我无师自通创作短歌时直勾勾盯住我看的表情,又想起阿樱对滋贺县的那个尼姑用近乎汇报的口吻说“托您的福,这孩子现在十分健康。……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最近开始作起短歌来了呢”时,对方惊愕得瞪大了眼睛。这两幅画面已经深藏在我记忆里了,是高田美佐夫的问话让我重又把它们从记忆中取了出来。

    但是,既然我作短歌是如此令人吃惊的事情,那么,我写出那首把美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军的名字也用上了的滑稽和歌时,楠次郎干吗还那么高兴,甚至由此受到启发,向国会议员和经济界同仁征集激扬斗志的短歌、俳句呢?楠次郎一直反对近卫文麿和军部沆瀣一气的辅弼政治,甚至为此和长年的盟友永井柳太郎都反了目,他是为了在人们都认定日本必胜的时候挽回政府的信用而利用了儿子的游戏之作?就算因为他是个政治家,这种事情不足为奇,但这也太缺神经了不是?

    楠次郎把六庄馆作为迎接来自大东亚共荣圈的宾客的设施提供给近卫的后任东条英机,应该就已经挽回了政府的信任。只是,楠次郎有得意忘形的毛病,随着和以前讨厌的军人们的交往大大增多,关于短歌的事情大概早就甩到脑后去了。

    在八岳山麓疗养院这样的地方重新回想一下,就感到,楠次郎虽然在事业的利害得失上是个细心且大胆果断的行动者,但在精神的贵贱感觉上,则颇多动摇和暧昧。因此,短歌对于他来说,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意识圈外的东西,于是,即使听说我在吟咏短歌,也没有感到什么意外。而这对我来说,反倒是保障了我的自由。大正初期,女记者在日本可谓凤毛麟角,阿樱就曾是那个时期活跃的女记者之一。被这样的人养大,对我来说,在养成独立思考问题的习惯这个方面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尽管在得知我无师自通创作短歌时她似乎很吃惊,但她很快就开始鼓励我了。

    高田问我:“短歌是谁教你的?”

    我只好回答说:“啊,我倒是听了语文老师的意见。”

    他不认可我的回答,我想避开他的追问,就反过来问他:“高田先生为什么认为我的母亲是写短歌的呢?”

    他用手指捋着他的白发——这也许是他在话题进入关键部分时的习惯——说:“昨天,在尾林夫人的沙龙上见到你时我就吃了一惊。太像了,你跟我认识的一个女歌人长得太像了。她人长得漂亮,更难得的是她的短歌非常有才气,也很犀利。”

    “哦,哦哦。”我应道。这么说也许很奇怪,但这声音里却包含着要奋然而起、接受挑战的意味。我想,它是源自这样的心理:我是阿樱一手养大的,在上中学之前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生母,而空袭之后,我又是在和石山治荣一家人共同起居的环境中生活的,所以,不论出现一个什么样的生母,我都不会感到惊讶或感激。

    “啊,也有时候是毫无关系的人偶然相似,那就没什么了。”不知为什么,高田现出一副很后悔说到女歌人、要鸣金收兵的样子。

    “现在她也是先生的弟子,或是参加歌会什么的吗?”情形变得很微妙,我开始追讨了。

    “噢,不是不是,出第一本短歌集时,我经人介绍见过一面,后来,偶尔参加过我们的歌会。”高田有些含糊其辞。我于是私下里猜测,他和那女歌人之间发生过很多事情,也有心理上的过往。

    “那人叫什么名字?”我瞥了一眼他放在床铺旁小桌上的短歌集,问道。

    他说出“平松佐智子”这个名字后,就把小桌上的书推给我,说:“我这不是把平松的短歌集给你拿来了吗,你读读吧。”

    这是一本B6开本的书,装潢很朴素。我看到封面上印着“静夜平松佐智子”。

    “这个名字是她的真名,还是笔名?”

    对我的这个问题,高田又是捋着他长长的白发淡淡地回答我的:“啊呀,这可就不好说了,我只是管她叫平松来着。”

    我想,也许就是这么简单。也许只是因为她年轻,又有着引人注意的美貌,出现在歌会上时,颇受注目而已。这个姓平松的女人是否成了他的弟子,不久就会搞清楚的。于是,我从容地看着高田,说:“谢谢,那我就拜读一下吧。不管怎么说,这本歌集的作者没准儿是我母亲呢。”

    “如果方便,不妨到我的歌会上露个面啊。倒不是水平有多高,不过有一两个人还挺不错的。”说完,他就站起了身。

    我问了他歌会的时间和地点,送走了他。

    他一走,我就翻开了那本《静夜》。

    是高田写的序:“我不知道平松佐智子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开始作短歌的,但她最初变成铅字的作品,似乎是昭和初期受吉井勇的影响给《昴》杂志的投稿。然而,此后,她却既不发表作品,也不参加结社,只是将短歌作为人生的心灵支撑来创作的。因此,短歌世界的变化之类的事情并不在她的关心之列。战争在她心灵的镜面上只投下了极为稀疏的影子,这足以证明,她活得很孤独。正是这一点,使她的这本歌集显示出了少有的纯粹。我认为,她作品的犀利和虚幻也正在于此。”

    序文在这样的解说中起笔,写了很长。在中间部分,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读了她的作品,我认为,她的作品首先是她对自己决不撒谎的洁癖人生的佐证,同时也是为承认这种生活方式而投向自己的利剑。这可以说是她的美学,虽苛刻,却又在根底里埋藏着渴望。”尽管他一再辩解,但在我看来,这明摆着是心灵相通的师生关系才写得出的。

    然而,高田美佐夫和平松佐智子之间,应该是没有谈到过她生过孩子的话题。我想,我和她长得像只是单纯的偶然,二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的可能性比较大。

    序文在接近结尾的地方谈及她对世事的不关心:“这令我想起了一心埋头于《破戒》的创作、而不知日俄战争发生的岛崎藤村。”

    读到这儿,我的想象中浮现出了一个生活在深山幽谷的寺院里的女人的身影。

    接着,我又看了看目录。我看到,在白菊、镜中、雁来红、夜之苑四部的第一部白菊中,第四段的标题为“吾子”。翻开一看,第一首短歌便是:

    宛若张口言请听吾子诉衷怀木兰绽向天

    接着还有:

    秋日朗空下恍若吾子自天降秋千轻摇荡

    我想知道这首短歌是什么时候作的,便慌忙翻开高田的序文,看到序文的日期是昭和二十八年5月5日,并通过再次确认序文里说到的“这本歌集选自平松这二十五年间写下的数千首作品”这句话,推测出白菊的部分大约为昭和三年以后的数年间所作。这相当于我两岁到七八岁前后。

    “吾子”前面的第三段“白宝石”中,还有这样的作品:

    无法再相信白宝石的一颗心决不再天真

    爱尽全身心而今欺骗亦受尽爱深伤愈甚

    可以认为,这表现的是被什么人——大概是心仪的男人——不可饶恕地背信弃义的情感。自己以身心相许地爱着,可是爱之深切却成了被欺骗之深切,这几乎是悲鸣一般的作品了。

    我边读边想,也一定有写我的作品,便找起来。在第二部“镜中”快结束的“悲愿”一段中,我终于找到了:

    伤心梦断肠本应与你同嬉戏为母怎能忘

    该憎或该恼悲愈深兮情愈切吾儿应知晓

    很明显,她有孩子。平松佐智子的短歌就是从歌集的这一段开始变得独立了,这一点连我都读出来了。我认为,这得归功于她能够把自己生离死别的儿子当做他者来吟咏这一点。她已经沐浴在和歌这种艺术的冷漠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