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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奶奶是我二十一岁时生的女儿,要是早点儿生小孩,我还能见到曾孙的面儿呢。清明和清康也要加把劲儿啊。”次郎喜笑颜开。

    “讨厌,一叫奶奶,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良子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也是朗朗的。她的丈夫高岛正一郎和她一样,觉得再怎么着也是次郎发妻的血统,心里怀着骄傲、自豪的情绪,话里话外带着一点轻视治荣的意味,而峰子的出走更增强了这种倾向。

    良子他们喧嚣着,热闹着,而房间的另一侧,却要安静得多。恭次移动视线,看到坐在治荣身旁的清明,正用因嫉妒而发黑的目光看着每当被次郎抱起就吓得发出声音的清子。恭次见状心想,这哪行,卷入到这个漩涡里去可要麻烦。他知道,清明毫无疑问地继承了次郎的嫉妒心,而且比次郎要强烈一倍。虽然这种嫉妒之心有时候会成为一种才能,但现在,它一定指向了突然出现并集次郎的宠爱于一身的清子,且变成了对借峰子出走之机抱孙女来的高岛夫妇的憎恨。

    想着想着,恭次觉得有些无聊,因为他觉察到,嫉妒原本就不是那种依凭合理的判断而生而灭的情感。不过他又想,这种情感也不都起坏作用,如果适度地刺激一下竞争心,嫉妒心也不是非要摒弃不可的东西。可自己会对什么产生嫉妒之心呢?既然活着,就总会有艳羡别人的感情。

    清明完成了大矶游泳池的工程,并依此成功确立了自己在综合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地位,让埼京电铁内支持恭次的年轻干部们十分遗憾。恭次有些困惑了。虽然也想流露出一点遗憾的样子,但又没能产生那种咬牙忍耐的情绪。尽管他知道这种反应似乎与傲慢有着相通之处,必须要做一些隐藏。

    把两周的准备时间估计在内,恭次也得在12月25、26号离开日本了。只要过了圣诞节,新年美国只放一天假,无甚大碍。楠次郎已经请治荣的亲戚当副社长的商社在自己访美时帮忙,所以,恭次只消先行访问这家商社的纽约分社即可。同时,他也查到,一个高中同学正以研修生的身份在美国证券公司工作。飞机是泛美航空公司有四个螺旋桨的大型客机,经由夏威夷、圣弗兰西斯科、芝加哥,最后终于在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在纽约着陆了。这是一条漫长的旅途,进入美利坚合众国以后,也要飞很长时间,而且,西海岸和东海岸竟有近六个小时的时差,这都让恭次吃惊不已。过了芝加哥,眺望着渐次转亮的地面,恭次用近乎朴素的愤慨之情想,御前会议上决定开战的陆军和海军首脑,大概一次也没有来过美国。

    纽约冷风瑟瑟,阴云低垂,以至于看不见摩天大楼的顶端。

    听说占领日本的联合国军队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使用的是上面的一层楼,次郎和麦克阿瑟的会见也早已订好,所以打前站的恭次便决定住进同一个沃德尔夫·阿斯托里阿饭店,并选择了最便宜的房间。

    饭店的接待人员盯着恭次上下打量,告诉他:“我们酒店是预付款制。”

    就在恭次正要付住宿费时,商社纽约分社的须田停好车,进得门来,不歇气儿地说:“老板要见麦克阿瑟元帅,他是来打前站的。他的老板是前众院发言人,是老板的儿子。”

    接待人员说了句稍等,就进里面去了。须田说:“这个国家啊,不管什么事,你不清楚地表达自己的主张,就会受到轻视,那就亏了。”

    正说着,接待人员回来了,语气谦恭地说:“对不起了,我们接受了您的预约,所以费用可以等您离开的时候再算。”

    须田看了恭次一眼,点点头,好像在说:“是吧?就这样吧。”

    恭次随须田来到街上,边吃午饭,边说明了楠次郎此次的访美计划,告诉他:“最大的重点是能否见到艾森豪威尔,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先到这儿来的。”

    在恭次与次郎会合、见麦克阿瑟、抵达华盛顿之前,须田会一直陪同他们,并兼做翻译。

    “啊,这个,艾森豪威尔的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须田有些打退堂鼓。

    恭次于是解释说:“不,这事儿由我们来做。在东京时我们和外务省一交涉,人家生气了,说我们无知,说是总统正忙于中期选举。所以,我们决定使用宣传广告代理商。表面上是参加莱姆尼察将军女儿的婚礼,所以也可以从将军那方面和总统联系了。”

    听恭次这么一说,须田现出一副一块石头落地的样子,但又以前辈的口吻担心地说:“这样能顺利就好啊,不过,外务省不会找别扭吗?日本的官厅都是一样的,决不会帮助民间,但你要不事先通个气儿,事后会很麻烦的。”

    “也许会吧。”恭次眼前立刻浮现出外务省分管美国事务负责人的样子:表情冷淡地甩出一句“无知”,没有一点要和上司商量一下的意思。但也只好这样了,恭次对官员的生态没有兴趣,今后也不打算和他们有什么往来。

    从第二天起,恭次便和商社的须田以及晚一天到达的埼京电铁涉外部长一起,在生疏的美国开始奔波了。他们决定,和麦克阿瑟的助手就楠麦会谈的内容进行调整,准备记者招待会的发言大纲。下午,又约见了刚刚成立的日本经济界驻纽约会长,请求他们召开一个欢迎楠次郎访美的聚会。

    次日,他们请求那家叫做H&;N的宣传广告代理商的远东负责人设计楠次郎·艾森豪威尔的会谈。这家代理商有很多人都是国务省出身,它的存在,还是支持恭次的东京某外资公司的干部告诉恭次的。也许是因为风传恭次在楠次郎创建的企业群中怀才不遇,恭次在外面很多行业都有支持者。这很难能可贵,但这也刺激着次郎的猜疑心。

    H&;N的远东负责人就次郎访美的目的提出了深入的问题,对他在日本政界的影响力做了毫不客气的试探。恭次顺势将事实和自己的推测结合起来,说明道,楠次郎是个彻头彻尾的亲美派,正在推进保守联合,有岸信介首相的亲笔信,想就明年修订安保条约事宜与美国政府进行探讨。

    恭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拼命地和靠近美国体制中枢的人们交锋,在这种交锋中,自己正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然而,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对他来说,没有多余的时间从思想上去挖掘自己所做工作的意义。有些事情是不能反刍的,考虑思想意义是有害无益的。恭次认识到,只有使用智慧和读懂对手心理的技巧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他想,自己在纽约开拓出的、深入美国体制的方法,对谁、包括对楠次郎也决不能泄漏。恭次还想,当翻译的埼京电铁涉外部长虽然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但翻译和把握内容完全是两码事,可以不用理会。

    主要的准备工作都在年内做完了,恭次在饭店迎来了新的一年。

    31号晚上,纽约下起了大雪。元旦中午,恭次给在证券公司研修的同学打了电话,得知他的单身新年也正过得无聊。他邀请恭次去他家里,准备晚上找几个在这儿的人聚一聚。

    他家位于到第三大街的一角,从饭店附近坐地铁上行两站即可。他说走路就是一个街区,所以恭次以为没什么大不了,不想却大错特错了。恭次在堆着雪山一般的积雪、整个街道冒着集中供暖的白色蒸汽的路上一步一滑,走得极为艰难。

    进了那栋三十六层楼的他的房间,那可就是另一派天地了。几个三十岁前后的画家、作曲家、商人,正夹杂着日语聊得海阔天空。

    恭次想起了八岳高原疗养院的尾林夫人,尽管性质完全不同。也许,在远离嫉妒、狭隘的手段和处世哲学正走俏吃香的日本社会,可以无拘无束地谈论将来等方面二者是相似的。只是,聚在这里的人们很年轻,考虑事情不很深入,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充满活力。想到这些,恭次意识到,不知不觉地,自己的心已经开始老了。

    34

    过了年,恭次在纽约迎来了次郎,并在同一饭店被称为塔的供长期逗留者用的套房里见到了麦克阿瑟元帅。

    次郎对元帅说:“您离开日本太早,导致日本至今尚未形成一个健全的体制。”

    “我的一生当中,在日本度过的六年时光是印象最深的一段时间。”元帅满意地点点头说,还希望他们回去时到“日本厅”去看看。次郎事前从日本寄来的礼物——一个用绯红色皮条串连的铠甲——也应该装饰在那里。

    会谈大约进行了三十分钟之后,一行人去了“日本厅”。只见里面摆放的美术品、古董琳琅满目,豪华绚烂,令人惊诧。恭次想象着政治家和财界大亨们和过去的大名向将军家朝贡一样,在元帅面前鱼贯而入、呈上赠品目录的情形。恭次只记得麦克阿瑟元帅在和楠次郎的会谈中说过一句“天皇是个不错的政治家,他和吉田的配合令人佩服”,并在次郎临走之际就明年总统大选的形势问及“肯尼迪这个人如何”时,只答了一句“太年轻”。

    鉴于次郎已经年逾古稀,所以决定,第二天,通过商社的须田请来日本按摩师,好好放松一下。年轻时,妻子阿樱带他看过几次戏,可得了尿闭症、事业也日趋忙碌以后,这也没的看了,战败后更是连歌舞伎都没有看过。如今,妻子治荣也懒得出门了,有时妇女杂志记者问到“最喜欢的事情”时,只好回答说“孩子们都大了,我就喜欢织毛活儿”,令记者们倍感失望。

    体力恢复后,次郎和恭次以及从羽田机场一直陪他过来的八角一起,连同商社的须田,去往华盛顿,依照H&;N公司制订的计划,访问了白宫。

    在那里,次郎对笑容满面的艾森豪威尔总统充满诚意地举例说明了日本人是多么感谢美国。“关于明年的《日本安全保障条约》的修订,想必您也听到了一些不同意见,但我们无论如何希望还是在历来政策的延长线上进行考虑。这是岸信介首相的亲笔信。”说着,他拿出一封信。

    与麦克阿瑟不同,艾森豪威尔总统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尊大之处,是个可爱可敬的将军。从旁望去,恭次不禁钦佩地想,难怪他能成为欧洲战线上攻破纳粹军队的将军,他一定是德高望重的。总统对恭次也照顾颇周,请他入座。

    然而,次郎口里刚说出明年修订条约的事情,房间里的空气立刻紧张起来,恭次的心也悬了起来。恭次想,这种场合,自己是绝对不可以提出异议的,不仅如此,自己还必须对父亲反共亲美的陈情式主张表示赞同,并在事实上做出了这样的动作。恭次告诫自己,这种场合,你在场的事实是绝对会留下的,也应该留下,而证人,就是嘴上说着从未打算放弃共产主义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