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武侠修真 > 父亲的肖像 > 第59章

第59章

    见铃永这副样子,恭次很失望,事先准备好的、想见到峰子后说给她的那些鼓励的话也咽了回去。

    恭次想,他们俩长不了。眼下,为了不至于让峰子受到伤害,出现殉情之类的后果,只要不给他俩机会就行了。于是,恭次说:“很快他们就会赶来的。倒是也有办法在他们来之前离开这儿,不过,铃永先生的事儿他们好像也知道了,还是得加小心。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堂堂正正地和他们见面,既然你们俩都有这份心思,就在楠次郎面前直说吧。”

    峰子听了,说:“还是直说了吧,阿哲。”

    铃永有个相当不错的名字:哲太郎。这会儿他却沉默着。

    恭次逼他道:“怎么样,铃永先生?峰子是这么说的,你选哪条路啊?”

    铃永依旧低着头,不论怎么催他,也是不开口。

    “如果需要时间考虑,那我这就回去了。峰子还没有选举权,六庄馆认为她是被诱拐了呢。”恭次说着,站起身来。

    铃永这才开了腔:“等等,没那么严重啊。”

    “我也那么想的。这可是很严重的。为了这个严重的事情不至于成为现实,我才劝你们俩的。只有这样了,都没有时间让你们犹豫。和我一起走吧。”恭次对峰子说。

    峰子站起来,仿佛受到她的影响,铃永也站了起来,可他立刻跑到房间一角去,打开化妆包,打起发蜡来。

    等铃永拾掇好他的头发后,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里,恭次心想,好可笑啊,和票据诈骗事件的时候差不多嘛。又想,要是净干些这样的事,我可就成不了什么大器了。

    到了六庄馆以后,恭次把他们二人带到接待室,自己就进了次郎办公室。次郎正和奈间岛、八角、综合房地产公司的中岛,在穿越十国岭的机动车专用公路的大地图上指指点点、密谈着什么。

    恭次毫不理会地径直来到次郎身旁,小声汇报说:“我把峰子领回来了,那个男的也一起来了。”

    次郎“哦”了一声,说:“中岛,你们在这儿先商量着啊。”说着,起身向面朝庭院的宽房檐下走去,边走还边问:“那男的什么样?”

    恭次有些使坏、却也诚实地报告说:“不怎么样。不过,倒是挺肯学的,靠自学当上个英语会话学校的老师嘛。他要肯努力,头儿调教调教,我想也许能有一些改变。”

    次郎抬起头,向接待室走去,脸上现出一副集中精神考虑该怎么办的严峻表情。

    不一会儿,传来拍手的声音,甲斐田被叫出来,铃永哲太郎则跟在甲斐田后面,从接待室里出来。

    第二天,铃永就被安排住进了恭次原先住过的网球场旁边的那间小屋,并以六庄馆秘书的身份开始了工作。好像有话说,只要他好好干,让次郎看得过去,就认可他们的婚事。

    然而,早上四点半起床,洒扫庭除,莳花弄草,帮助次郎给相关公司的干部打电话,九点左右才能吃得上早饭的日子,庙里修行的和尚还不知道过得来过不来呢,反正对于铃永来说,无异于突然被处以体力劳动的刑罚——他可是过惯了下午才去英语会话学校上课,一个半小时按两节课拿钱,一周想休息两天就可以休息两天的生活。

    次郎呢,想办法提拔了铃永,便一个劲儿地向聚在六庄馆的楠集团公司的人们吹嘘他的长处。他一会儿说:“这孩子靠自己的劳动生活,还挺有想法的。他把报纸里夹的广告切得整整齐齐的,用背面做记录纸用呢。”一会儿又说:“他英语相当厉害呢,虽然还到不了埼京电铁涉外部的程度,但一般的,铃永就够用了。”褒扬之声人人都听得见。

    次郎并没有禁止他和峰子见面。铃永一心要找回因生活的突变和严格的突击教育而形影无踪的自信,便频繁地搂抱峰子,被六庄馆的秘书们视为异端。

    “那家伙是要诳骗不谙世事的小姐,以此飞黄腾达呢。”

    “头儿看不见的时候,他净是偷懒,真叫人恶心。”

    诸如此类的流言很快在六庄馆扩散开来,以至于铃永有事求到谁了,大家都装作忘记了的样子,互相推诿,让他为难:“啊,这事儿啊,那别找我,你跟甲斐田说去吧。”他为此眼窝深陷,眼圈发黑,面容憔悴。

    铃永就这样忍了一年。恭次开始琢磨,他也该差不多了吧。于是,有一天晚上,恭次都要睡下了,铃永来敲门了。他一见恭次,就一下坐在地上,将握成拳头的手背揉着眼睛,哭着说:“对不起,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恭次让他给闹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扶着他的肩头,斜瞪着他说:“你说过不下去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哪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我回冈山,让我回去吧。”铃永哀求着。

    这给恭次出了道难题。

    “你跟头儿都说了吗?峰子也一块儿走?”

    听恭次这么一问,铃永又哭起来,抬起头哭诉道:“我没法儿说啊,不过不是因为害怕啊,人家这么抬举我,我是恨自己缺乏忍耐力。恭次君,你给我去说说吧,求头儿答应了吧。”

    听了这话,恭次忽然很佩服铃永。又会说,又聪明,峰子一定是被他这一点吸引住了。

    “我知道了。你起来坐椅子上想想办法。”恭次说。他觉着自己已经沾染上了秘书习气,但也并没有感到很讨厌。而且,看见铃永这样子,也无法一推了之地说:“你缠着我也没用。”他们小声商量了三四十分钟,终于决定撒个谎,由恭次对次郎说:“铃永君在六庄馆一工作,才知道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多么懒惰,他非常感激,说想向家乡的母亲汇报一下详情,让她高兴高兴。下个月7号是他父亲的忌日,他自己不好说,所以想通过我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希望能得到您的批准。”

    恭次对铃永说:“咳,不行就算了,反正试试看吧,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铃永就在刚才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现在却是一副完成一件工作一样的神情。恭次见铃永这样,心想,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听了恭次的话,次郎立刻就表示理解,说:“是啊,孝顺父母是大事啊,让他去吧。”只是,和内容相反,语调显得有些冷淡。

    次郎甚至没有叮问峰子是不是留下。他和恭次是有共识的——峰子一直待在六庄馆,结果就只能是和铃永分手。

    当时,次郎眼前一浮现出铃永那高高蓬起、抹着发蜡的大背头和瘦骨嶙峋的脸颊,就想起了早逝的弟弟裕三郎。接着,又想起了在政界相当于自己大哥的永井柳太郎的外甥、综合房地产公司子公司社长、死于交通事故的永井外吉。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次郎感到一股寂寞之情袭上心头。

    次郎打断联想,看着眼前毕恭毕敬的恭次。恭次这次也还是扮演中介人的角色。虽然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但用好了,是能派上用场的。和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和清明、清康处不好。也可以考虑让他向实业以外的方向上发展,这样,去搞政治也是个办法。只是,要是一不留神在政界获得成功,就有成为心腹之患的危险,所以这也还得好好考虑考虑。

    咳,让恭次走哪条路是以后的事了,次郎迅速收拾起散散落落的乱心思。

    另一方面,恭次却在想,次郎这次也没有发火,没有挥着拳头叫骂说,唆使峰子出走、放铃永回冈山老家的就是你啊。不过,倒是也没有必要特意来打我啊。

    次郎见到恭次,突然吩咐道:“明年一过了年我就要去见艾森豪威尔,你先做点儿准备。”这个命令下得很突然。次郎见恭次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便解释道:“多亏了美国,咱们才捡条命。对这样的恩人,最近失礼的事情太多了。日苏恢复邦交就是其一。我很气愤,主张辞去议员职务,但又被岸信介挽留了下来。这次,莱姆尼察将军的女儿要结婚,他希望我代表日本出席婚礼。”

    这些话在恭次听来,似乎还包含着“你是多亏了我,才捡回条小命儿”的意味。

    恭次还记得两年前的事情。众院通过日苏恢复邦交的共同宣言那天,次郎铁青着脸回到六庄馆来。共同宣言以压倒多数的票数得以通过,就表明它和次郎提倡的保守联合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性格。

    吉田茂时代,没有同反对派鸠山一郎建立亲密关系,也使得次郎在政界的影响力有所下降。次郎尽管不是国际派,却又不想变成国家主义分子,他的这种姿态,在政界是很难被理解的,他给起了个名字,叫乡土派。

    尽管如此,在作为实业家的姿态的延长线上,他以“不事二主”的信条为原则,因此作为政治家的活动范围一年比一年小。

    尽管都知道没有必要坚持辞任,但如果没有人认真地挽留,这出戏是散不了场的。恭次记得,自己曾以如此清醒的目光,看着岸信介为挽留楠次郎收回辞呈跑到六庄馆来。尽管他明明知道,这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态度是死心眼儿所无法匹敌的。

    次郎在岸信介的鼓励下决定去华盛顿。父亲要去见艾森豪威尔是他本人的自由,但恭次预测,美国是不会发给自己入境签证的。他曾听人说过,一旦记入共产党员名单的人,按照美国法律是不会发给他签证的。如果是这样,一切就都尽人皆知了。恭次这么一想,心里竟很奇怪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妨申请一下试试看哦。如果一切大白,自己在楠集团就待不下去了,只好回到自己本来的地方去。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哪儿是自己本来的地方,但好在已经恢复了健康,进出版社什么的倒是未尝不可。开始这段时间,临时干干也行啊。总之,想让自己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恭次想,如果签证不批,解释一下是因为参加过学生运动就是了,接着,他又想去阿樱(她现在恢复了父姓,叫田之仓樱了)那里谈谈这件事。然而,恭次竟然一次也没有被传唤,就被批准入境了。他觉着奇怪,但想想是用自己的本名申请的,也当然就没有了被拒签的道理。

    背叛选送他出来的在野党众院议长的秘书这个履历,居然能如此抹消“瑕疵”啊,恭次心里怪怪的。这时,恭次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没准儿,父亲是想让自己看看美国,而让自己最终褪去共产主义的颜色?然而恭次并没有认为这是“天下父母心”,反而觉得,这也是白费。

    铃永回冈山后大约过了一周,峰子不见了。这次倒是堂堂正正地给治荣留下一封信,说去冈山铃永老家了。——“妈妈您也是和自己的第一个男人迈过了重重矛盾才走到今天的,所以请您理解峰子这次的决心。

    “在父亲看来,铃永可能是个毛头小子,有很多令人操心的地方,但我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请您原谅峰子吧,峰子让您担心了。祝父母大人身体健康。”

    “我上冈山去把她给领回来。”治荣情绪激动地说。

    次郎不快地制止道:“甭管她!上回不也是嘛,就当没有她!”随后又叮嘱道:“都是她祖母的坏基因!不是说隔代遗传吗?你甭管她!”

    在恭次看来,峰子这样大胆的行动是清明和清康所不会有的,所以,似乎莫如说这最是秉承了次郎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