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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大家都出去后,留在家里的异母妹妹峰子来找我。我很吃惊,说,以为你和他们一起去大矶了呢,峰子便说:“我决定今天离家出走,所以,有些话想对哥哥一个人说说。”

    “哎?你说什么?”我摸不着头脑,回问她说。

    “峰子,我,要离家出走。我再也受不了了。”她清晰地对我说。

    她曾说过她想上大学,次郎还反对说:“女人无才便是德,有学问只能变得更任性。我凭经验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有那工夫,跟母亲学学做菜吧。”后来,连我也知道了,他们父女间一直争执不断。

    我和父亲发生过几次冲突,当然理解峰子的心情,可同时,又很担心——简直瞎胡闹,你怎么生活啊。然而,她为什么要只对我一个人说呢?我有些怀疑,便问:“你怎么不跟清明商量呢?”

    “他可不成,对他自己不利的事情,他哪会同我商量呢。”峰子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轻蔑,“只能是立刻就让父亲知道了,然后被制止。行李我都让他们给我从后门拿出去,你别做声,看着就是了。恭次哥,我走的时候,你大概还是不在这儿比较好。”说着,把手里的便笺递给我,说:“峰子会在这个地方。父亲一定会拼命找我的,你要是觉着我快要给发现了,就告诉我一声好吗?”话音刚落,就转身出去了。

    这是继孙清和我之后第三个从内部对次郎提出异议的人。我以批判的态度想,治荣生的三个孩子中,峰子虽然是女孩,但脾气好,又聪明,是最像次郎的,她也造起了反,这可是具有莫大的讽刺意味。我甚至觉得,莫如说,也许正是因为相似,才引起叛逆的呢。我能搞清楚的,只有一点——她的离家出走,不是出于思想上的原因。

    峰子是楠家隔了很多年才降生的女孩,次郎和早就过世了的山东友梨二十一岁上生了良子之后,过了近三十年时间,才又有了这个女孩。加上治荣生下的清明、清康,次郎已经有了四个儿子,所以,峰子的降生可谓大受欢迎。

    次郎前列腺肥大恶化、引起尿闭症,是昭和十八年的事情,所以,峰子一直被看做是最后一个孩子。因此,在次郎看来,为了不让峰子受到战败后恶习熏染、和不良少年交往失去贞节而做的加强保护、严加管束的努力,反倒产生了相反的效果。战败时,峰子还是小学生,她是在新体制中成长起来的。我想要通过革命运动破坏掉的旧东西,峰子通过实行自由的生活方式能破坏掉吗?如果能有这样的结果,峰子离家出走的成功,就是我的败北,同时也是我的胜利。

    我看了看她攥在掌心留给我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目黑区中目黑清水町四至十三山村宅转”。

    离开家,跳到陌生人的环境中,这对峰子来说,一定会令她心生不安。在她卷入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态中时,她大概只会同我联系。如果这样,既然她相信我,我就应该帮助她。届时,我会再次成为次郎眼中的敌对者。如果是朝气四溢时的父亲,也许就会向清明、清康以及六庄馆的用人们四处收集我煽动峰子的证据。那正好。我心里还更希望他如此呢。

    然而,她却连想都没有想到,我会背叛她,向父亲通报。这是峰子太幼稚了。在她看来,我和她不是同出一母的兄弟,是个连身世都搞不清楚的人。想到这儿,我发现,正因如此,她才让我充当联络人的。只有我,在土墙里面,常常扮演异端的角色。有时候我也会被认为也许是在墙外,这种不确切的存在,决定了我是个还谈不到什么背叛不背叛的问题的人。可在次郎看来,这不正好可以说,楠恭次是个危险分子吗?

    父亲辞去议长职务,只留下秘书甲斐田一个人,其余人分别回到公司后,我成了综合房地产公司的子公司——销售公司东京营业所所长。这个公司原来是神户谷任社长,是个年年亏损、没有总公司帮衬就无法决算的不良公司。

    这个任命令,让我当了秘书后关系很亲近了的埼京电铁和综合房地产公司的年轻干部们大吃了一惊。有人直截了当地问:“恭次,是不是和头儿有什么麻烦了?”也有人鼓励我说:“头儿一定是有什么考虑的,暂时忍耐一下吧。”听他们这么一说,我依稀想到,自己也许正受到父亲的冷遇。

    为了让自己忍耐所受的待遇,我想好了两个办法,一个是回忆更惨痛的经历,一个是告诫自己,现在虽然不好过,过了七八年之后,可以回过头来说,那时候真艰苦啊。

    说到过去的痛苦经历,还是要数被组织开除这件事。这种回想起无缘无故地被断定为叛徒、并被除名的冤案,以此忍耐逆境,并通过思考将来的办法冲淡痛苦的做法,因其界定模糊而有着广阔的应用范围。现在受到的歧视般待遇对自己来说还不是像周围人看到的那样时,我就可以自我安慰地想,总有一天,这种逆境会成为美好回忆的。

    我担任营业所长的综合房地产公司子公司中,有一个奇怪的人物,他是楠次郎创建的企业集团的情报通,敢于毫不讳言地说我是楠次郎的儿子。这个人就是奈间岛律师的外甥,负责总务人事,是个年轻的董事。他叫银林敏彦,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

    一天,他表情严肃地说:“有事要求您。请恭次君也像清明君那样和头儿低低头,搞好关系。只要您肯试试,剩下的我们负责。”

    我有些不解,不知道这种时候我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也许,我没有完全明白银林的话的真正意思。遇到这种情况,我最感到为难的是,我不知道银林、银林的叔父奈间岛律师以及自称是我一伙的人们对我的身世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我想,即便他们可以推测出我是楠次郎的儿子,但对于对方、也就是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性、和次郎是怎样的关系才有了我等等问题,就算是可以推定,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来。我不知道银林所说的“低低头”是指什么样的行动,但如果在根本关系不确定的情况下贸然行动,说不定就打草惊蛇了呢。而且,这种行动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做不来的事情。

    可是,这是个多么可悲的世道啊!获得地位、为增加财富巴结有权势者,就能改变自己的思想吗?我反省自己,之所以能够不热衷于获得成为人们共同目标的所谓地位和富足,是因为这种不热衷本身就是傲慢的证据。我也认为,自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好处了。即便如此,我还是没能按照银林他们的请求去行动。有看法认为,当议长秘书时期,是我和父亲的蜜月期。

    不当秘书后,正当父子关系进入胶着期之际,峰子出走了。

    我想,峰子的去向早晚会给找到的。看着和父亲极像的峰子,次郎也时常觉得她有很多长处,诸如包容力、不拘小节等等。不拘小节这点,在这次的出走事件上,是作为缺点体现出来的。六庄馆用人那么多,还有综合房地产公司的神户谷这样的调查专家,她留下的足迹会马上被发现的。

    结果,峰子和楠家一家之长次郎交涉时,我便要成为她的代言人了。

    孙清的妻子善子出于爽直的性格,常开开玩笑、直抒意见,成了次郎的眼中钉。战败后不久,六庄馆里就举行过类似取证会的情况汇报会,并最终形成了前面提到过的那份笔录:“正如以上所列,离间父子是为了将其他弟妹扫地出门,策动女佣及秘书叛离主人,是为了在找到让自己自由的心腹之前物色人选。”次郎以此胁迫孙清,要么和善子离婚,要么离开楠家。后来,民法和世风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次郎主宰的世界的文化却并没有任何改变。我觉得自己的立场和当时的孙清妻子是一样的,也一定会被断定是个“将其他弟妹扫地出门”的分裂主义者。这个罪名,党就曾经扔给过我。回顾过去,只有一点是我所觉得奇怪的,那就是,孙清夫妇事件那会儿,只有我,一次也没有被次郎审问过。

    这一次,父亲一定会感觉到,我是指使峰子出走的罪魁祸首。他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过于严格的管束和不合时代潮流,才导致了和自己性格相似的峰子的叛逆。父亲从不将自己客观化。他定要认为,我是犯人。只是,父亲基于这种判断会对我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则是个未知数。

    我推测,后世的传记作家如果以孙清妻子的事件为素材,撰写楠次郎传记的一个章节的话,也许会写道,为避免战败的影响波及自己的领土,楠次郎先下手为强,加强监管,并首先清除了孙清的妻子善子。

    他的举动其实并非如此理性。如果出于本能的行动被看做是理性的,那岂不是搞不清楚次郎是野性的还是理性的了?

    如果按照传记作家的方式进行分析、预测,他是要重新勒紧任议长期间一度放松了的紧箍咒,于是才把矛头对准了我。这是因为,作为秘书,我立下了赫赫战功。尤其是对次郎来说,家庭和企业一样,都是他自己的疆土。

    如果是这样,我就离开楠家。在户籍上,我已经离开了,所以只消将身体搬移到六庄馆以外的地方就是了。

    于是,我想,父亲为什么还不追究我呢?孙清妻子的事件那会儿,父亲也避开了我。说来也是的,颇受父亲疼爱的治荣的三个孩子都挨过父亲的打,可父亲对我却没动过一手指头。小时候,倒是有几回,父亲朝我直冲过来,却又在我面前停下了,就像他有什么可惧怕的。

    如今,我觉察到这些,便觉得父亲有些地方对我总还是很客气。正如银林指出的那样,态度冷淡的不是我,而是父亲,他对我疏远而见外。

    我预测,如果父亲因为峰子的事情暴跳如雷、甚至动手打我,那么,我和楠次郎的关系就会一下子亲近许多。这不是我暗自期待着的吗?

    33

    出走的第三天,给峰子搬运行李的运输公司被找到了。这是综合房地产公司的神户谷命令部下将六庄馆附近的运输公司挨个排查的战果。

    那天晚上,神户谷来到恭次房间。

    “峰子的去处我们找到了,在中目黑。”神户谷说着,把写有山村家地址、门牌的字条递给了恭次。

    恭次看了看,问神户谷:“这个山村家,是小公寓?”

    “是的。里面住的都是从地方来的准备考大学和预备学校的学生,也有在涩谷一带做小姐的。峰子的房间紧挨着正面入口,在左手边,六张榻榻米大小,带个小厨房。”难怪神户谷说他查得一清二楚了,他一边摆出事实,一边用让人感到被蔑视、被怀疑的探寻的目光,眼都不眨地盯着恭次。

    恭次这才在心里画问号——神户谷来自己的房间,到底是要说什么呢?

    “哎,这个峰子啊。”恭次说着,神情疑惑地看着神户谷。

    “其实,接下来的事情就成问题了。头儿说,扯着拽着也得把她弄回来,可她要是不肯,我们又不是她的家人,也不能闯进人家里去啊。如果不是峰子肯见的人,是没办法把她拉回来的呀。”

    “清明君不就挺合适吗,是她亲哥哥,人也机灵。”恭次说。

    神户谷摸摸脖子,说:“头儿说,想让恭次你去跟她谈谈,他说,这类事儿你干得漂亮。”

    到底是这么回事儿。恭次暗自点点头,故弄玄虚地说:“这可不太好办啊,我没什么把握。我和峰子小姐都没太说过话,她又是早有出走的准备,我不能保证‘不辱使命’啊。”

    神户谷压低了声音,说:“恭次君,峰子有这个啦。”说着,他竖起大拇指,左右晃着拳头。

    恭次只好默默地注视着他。

    “头儿一听说峰子离家出走了,就马上站起来严肃地说:‘哼,这家伙有男人了。’让头儿给说着了。是峰子学英语会话那家学校的老师,一个姓铃永的小混混。那个小公寓,八成也是这个人给找的。”

    恭次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事态。自己是早就没有这份热情了,还以为峰子是要反抗楠次郎的家长式的、半封建式的压迫,便稀里糊涂地要帮助她,看来这都太抽象了。

    “啊,这样啊,这就更不行了。”恭次在神户谷面前嘀咕道。恭次有一种被峰子出卖了的感觉,并又一次想到,峰子是家里最具有楠次郎基因的人。

    “不过,这个铃永的事儿我没对头儿讲,不好讲啊。这点,也拜托恭次君吧。”神户谷说完,就站起了身,一副只此一件、别无他事的样子。

    四天前,大家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得知峰子离家出走的。叫她也没人答应,忐忑不安的治荣到她房间一看,发现她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承蒙长久关照,峰子即日起要自立了,非常感谢。我会好自为之的,请不要找我。”

    那该是白天很长的季节,但此时,已经接近黄昏了。次郎气得发晕。这首先是一种朴素的愤怒——隔了这么多年才有个女孩,我那么疼她,这叫什么事儿啊!然后,他就想,是谁唆使的?她说想上大学那时候起就有些不对劲了,会不会是孙清、是那个善子鼓动的?接着,怀疑的目光就像在夜空中搜寻的探照灯一样,停在了恭次身上。

    治荣只顾着惊慌失措,清明和清康除了顺口说一句“怎么又来了”、“真混”,也闭了嘴不言语。次郎想起来还饿着肚子,就说:“先吃饭吧,就是担心也没辙啊。”说着,拍拍手,示意正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女佣们开饭。

    “对不起,出了这样的事……”治荣两只手绞在一起,说。

    “甭介意,混账东西你甭管她。”次郎扔出这么一句,却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就自言自语道:“楠家养不住女人呢,怎么回事儿呢……”

    这都是从次郎的生母在丈夫死后回了娘家开始的。良子的母亲山东友梨不到三十岁就病死了,孙清的母亲岩边苑子出逃,恭次的母亲和自己诀别,就连和没有生育的阿樱,也迫不得已落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现在又是峰子离家出走。其他的倒是有不少女人出出进进的,但除去人生领路人平松摄绪,没有一个自己可以以心相许的人。最后剩下的,就是眼前这个双手绞在一起、向自己道歉的治荣。

    幸好她生了两个健康的男孩。清明和清康还好。有没有才学不是问题,智慧的部分自己会悉数传授,只要他们好好照自己说的做就是了,重要的是要有对楠家的奉献之心和感恩之念。

    “甭介意,清明和清康只要听我的话,就会走运的。不要担心了。”次郎和善地看着因妹妹惹祸而紧张不已、坐得规规矩矩的清明和清康,指示道:“只是,要提防着老婆点儿。我会给你们挑好的,你们得听话。”

    这时,次郎爱吃的鸡肉火锅上来了。考虑到次郎性子急,材料都已经放在锅里,处理得马上就能入口,需要添的材料都码在了盘子里。不用说,量足够了。

    “开始我想,天儿热,不知道合不合适,可又一想,还是添精神儿的东西好。这是长浜的鸡肉店送来的。最近什么东西都是冷冻的。”治荣解释道。

    “这可是够奢侈的啊!来啊,快吃快吃!”次郎故作兴奋地说。

    通过神户谷接到把峰子带回来的命令后,恭次第二天就没上班,去了中目黑的山村家。打开大门,恭次按响了左边房间的门铃。峰子露出脸来,见是恭次,便用放心的声音说:“啊,是恭次哥啊。”

    里面有一个背朝门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峰子一瞬之间显得有些犹豫,但马上介绍道:“正好,这是这次帮了我很大忙的铃永先生,这是我哥哥。”

    那个男人吓了一跳,肩头一抖,转过身来,手放在榻榻米上,行礼问候,自报家门:“我叫铃永,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恭次也如法炮制,回礼道:“我是楠恭次,这次峰子多亏您帮忙了。”然后对峰子说:“这儿已经被发现了,他们查运输公司查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