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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大学时代的同学中,有人得了新人奖,走上了作家之路,也有人留在研究室走上了前途无量的学者之路。

    恭次边走边回想起八岳疗养院的生活。他想,尾林夫人的沙龙还在办吗?歌人高田身体还好吗?角泽倒是告诉过自己说,补正手术还算成功。恭次还想起了以前在党内时的两三个伙伴。现在,恭次可做的只有帮助峰子。然后,夜里闲极无聊的时候,就小声听着音乐写写诗。

    第二天早上,恭次等一早就赶来的综合房地产公司的干部们回去以后,来到次郎跟前,报告了峰子的消息。

    次郎似乎早已知道峰子已经和铃永分手、回到了东京,但恭次说她在酒吧工作时,次郎还是现出了坐卧不安的焦灼表情。在次郎看来,酒吧和妓院没什么两样。

    “这可不妙,头儿的女儿在酒吧工作,这事儿怎么说也不大好,所以,我想,送她去外国学文学怎么样?”

    听了恭次的提议,次郎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次郎兼做办公室的会议室里,榻榻米上铺着绒毯,上面摆着椅子和一张足够展开地图的大写字台。

    “有什么好办法吗?”次郎问。

    恭次说:“永井贵久代有个亲戚是著名美术批评家,也是个西洋画收藏家,叫副岛繁。他打算去法国,可签证总下不来,好像正左右为难。我们查了一下,头儿出面讲个情,等外务省发下许可,让他带峰子走,您看如何?”

    恭次一口气说完,次郎用左手轻轻敲着膝盖,随声附和道:“是吗,是有个叫副岛的……”

    战败前一年,永井柳太郎过世,次郎自己也被开除了公职,不久又是和阿樱的离婚问题,弄得自己和这些人已经很疏远了。

    “如果您同意,我就去查查,什么时候跟哪儿打个招呼能让他们俩的签证快点下来,然后叫副岛繁到这儿来跟您致谢。”

    听了恭次的话,次郎眯起眼睛,瞧着恭次。恭次头一次看到次郎眼里闪着柔和的光,不禁一惊。

    “好主意。那就麻烦你了。”次郎好像点了点头。恭次知道,峰子的叛逆行为,使次郎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虽然近来不大提及祖父清太郎了,但次郎一定会觉得自己对不起祖父。况且,这个提案若放在次郎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没准儿会大怒着叫道:“别弄这些没用的事情!甭管她!”

    恭次一到位于丸之内的房地产销售公司,就立刻叫来了位于原宿的总公司的神户谷,将今天早上和次郎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他:“多亏你事先给头儿透过风儿,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总有一天,峰子要去外国学习的。我自会多加关注,请你也时时看着她点儿,别再闹出什么事儿来。详细情况回头见面再说吧。”

    鉴于已经取得了次郎的同意,恭次对阿樱请求道:“请向贵久代夫人致谢,我下周去永井府上拜访一下,商量商量今后的步骤。到时候你也一起去吧。”

    没过多久,贵久代夫人带着副岛繁来到了六庄馆,次郎显得很高兴。

    “峰子就拜托给您了,这闺女我没管教好啊。”次郎说着,低下头,又说:“副岛先生,您是永井先生的亲戚,我也跟着沾光啊。”说完,看了看恭次。

    副岛是贵久代在三岛做牧师的父亲的亲戚,次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没有见过。次郎说起自己当政务次官、永井柳太郎当拓务大臣时的逸闻趣事,谈到永井柳太郎作为一个政治家是如何如何出色。

    副岛繁和峰子的赴法签证用了两个月,终于批下来了。峰子可以用法语说一些日常会话,她准备了一本小辞典,干劲十足,说在飞机上还要学呢。

    飞机是有四个叶片的螺旋桨式飞机,晚八点从羽田机场出发,经由马尼拉、新加坡、加尔各答、卡拉奇、阿巴丹、罗马以及南部城市,飞行三十多个小时,最终飞往巴黎。前来送行的有近五十人,其中多是和副岛有关的记者、画廊主人和评论家们,峰子这边有恭次和希尔比的“妈妈桑”以及峰子在英语会话学校时的朋友等。

    送别正点起飞的飞机,回到六庄馆时,平时八点就寝的次郎还没有睡下,正和治荣一起在等。

    “平安启程了,他们一再让我跟头儿道谢呢。”恭次说。

    次郎盘腿而坐,说:“是吗,给你添麻烦了。”

    这是次郎为峰子的事第二次向恭次表达谢意了。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到了晚年还遭到女儿叛离的老年父亲形象了。恭次视线模糊地看着次郎,仿佛看着另外一个世界。

    大约四个月以后,副岛回国,峰子则留在了巴黎。又过了七个月左右的1960年6月15日深夜,恭次站在了国会便门前的步行道上。

    四周还飘荡着淡蓝色的烟雾。路上散落着很多学生书包、运动鞋、笔记本、标语牌的碎片、撕扯下来的布条和传单。死了一个女学生,多数学生受了伤、被逮捕。这是个等待新日美安全保障条约自然生效的深夜。

    就在刚才,恭次还在银座的希尔比酒吧见了副岛一面。

    也许是心情的关系,感觉总能听得见很大的响声。恭次一直在担心包围了国会的游行队伍怎么样了,可“妈妈桑”说,现在回去太危险了,还是等国会周围安静下来以后再走,副岛则一副放松的样子。

    “那个叫峰子的姑娘,真是随她父亲的血脉啊。”副岛说。

    “哎?怎么回事?”恭次问。

    “反正是什么都不惧啊。见到毕加索的时候,她说:‘毕加索先生,请你在我的衬衫上画画吧。我就穿着让你画吧。’说着就把后背转了过去。毕加索张开双手,高兴极了,说:‘我还是在前面画吧。’说完就把乳房那儿涂上红色,在下面画了一个鳄鱼开口的模样,用彩粉画的。”

    副岛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中间,恭次也听到有波涛一样的响声从远处传来。

    过了十二点,游行队伍撤退后的国会上空,静静地悬着一弯细月。云粘在天上一般,纹丝不动。恭次伫立在这里,想,去年,自己为这一条约的缔结还立过一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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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郎在小女儿峰子反叛、去巴黎期间显现出的老态,让恭次比从前更加大胆起来。尽管需要开始考虑次郎不在了以后的事情了,但楠次郎集团的企业首脑层却并没有把脑子用在这方面。这不是因为害怕触及次郎的痛处才缄口不语的,而是想象次郎不在了的情景这种事情本身就十分可怕。

    另一方面,恭次预测,如果次郎死了,自己会立刻被高岛正一郎和清明他们从楠集团的公司中清除出去。虽然自己已经表示不再继承财产,也不要什么名分地位,但这也是太不讲理了。恭次分析不出这是为什么,但却有一种实感——自己是异端,他们惧怕自己、讨厌自己。如果有偏袒恭次的记者问到,自己就微笑着回答说:“啊,人们不都把这叫做缺德至极吗?”肯定是这样的,恭次甚至想象得出自己答问时的模样。随着年龄的增长,次郎的骨肉亲情也与日俱增,他似乎也有担心恭次孤立无援的迹象。自己最大的敌人、甚至一度是自己要打倒的目标的次郎,也是自己唯一的同伙,这说微妙也很微妙。

    曾经是共产党员、长大成人后也在写诗等等,这些都是最初在肉体上就能感觉到不谐调的地方,可这又像是故意找出的借口。所以,即便告诉他们说,自己现在已经与共产党没有关系了,诗也慢慢地不再写了,可这似乎也只能刺激他们的猜疑心,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既然如此,离开楠次郎创建的企业集团就是了。有个大学已经邀请自己去当学者了,而且户籍也早已经分开了,自己是自由的,也正因如此,不畏次郎、为他尚健康的时候应该让他做的事献策,便可以理解为以前承蒙他关照的谢礼吧。

    同五岛庆太领导的企业集团的纷争中,高岛正一郎为社长的埼京电铁一方处于劣势。相关的骏函铁道方面,创业时有威望的干部也都上了年纪。这一点,和每年都招聘人才、从官厅调集要害部门干部的东急集团相比,在人才方面是有差距的。楠次郎的企业集团从不聘用非亲非故者,而且还局限于柔道部、棒球部等体育系统。至于理由,按次郎的说法很简单“秀才净想着造反”,而且,“做买卖不需要学问”也是他的信条。

    尽管综合实力上楠次郎集团的劣势令人无奈,但反败为胜的唯一办法,就是政治家楠次郎的手腕和斗志,有政府做后盾,他可以不怕被指责的后患而诉诸法律,拒绝官厅对交通、观光、房地产事业的干涉。

    次郎的老迈已经显而易见。峰子的反叛固然可谓发端,但宿敌五岛庆太的去世则是更大的原因。去美国对总统先生转达了日本政府关于《日美安全保障条约》修订的希望、兴致勃勃地回到日本后不久,次郎便从同乡、通讯社常务董事外村那里得到了五岛庆太病重的消息。次郎听后在外村面前闭上眼睛,足有两三分钟没说出话来。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外村回忆道:“当时我还担心,楠先生这是怎么了?”据说,次郎闭上眼睛的样子充满了威严。恭次想,次郎那一定是在和死去的五岛庆太对话。

    此后,次郎便经常接到宿敌的病情通报,所以,那年的8月14日,讣闻传来时,次郎并没有太吃惊。

    “我并不想追悼他。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个人,在和他竞争对立的公司的人死了的时候,拍了个电报说‘贺恶人之死’呢。”在接受采访时,次郎模棱两可地将自己做过的事和盘托出,令在场记者畏足不前。最后,用一句“我只知道要继续我的事业”结束了采访。

    然而,楠次郎错了。东急集团得力于组织层和人才层的厚重,而埼京电铁却仰仗楠次郎的独裁和斗志,次郎的错误便在于,他没有看到这两种力量的性质上的不同。

    东急集团的战斗力和五岛庆太活着的时候相比并无改变,埼京电铁依旧苦于招架。次郎训诫清明和清康道:“社会上都说东急现代化、有大家风范,可没有一家企业是五岛家的,而我的事业却全都是楠家的。埼京电铁已经上市了,可那只是形式上的,绝对支配权还是由我一个人掌握。结构不一样。你们可千万不要像那些不懂经营、迷信现代化的学者和记者那样,被那些轻浮之辈迷惑了呀。清明、清康,你们只需继承楠家中兴之祖——你们的曾祖父清太郎的遗志,至于世上的评判,尽可以无视它。那种东西,越坏越好。”

    每每直接或者间接地了解到次郎的这种言行,恭次都要想,这个时代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时还会形成漩涡,总之是没有定向,且移动缓慢。

    在这种情况下,次郎的思想和统治手法能保持多长时间的有效期?日本就是个没有规矩的国家,所以,在次郎的有生之年也许还行得通,但是以后,怕是该不行的时候就不行了吧,这与后继者的实力和资质无关。恭次能注意到这些,说明他是在用冷静的目光进行观察和分析了。

    被观察的一方,也许早就心生厌恶了。次郎直觉敏锐,可能在心底对恭次早已有了印象——这家伙不可饶恕。

    对次郎来说,准备今天提出来的、为终结箱根之争的提案会有什么反响呢?在开往热海的电车里,恭次一直在忐忑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初冬的阳光温暖着车窗。

    这两三年,次郎每周都有两三天要在热海度过。这一方面是便于波及整个伊豆地区的箱根之争的前线指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上了年纪,要兼顾想在疗养胜地过周末的肉体欲求,这俨然已成为次郎的生活模式。

    一般情况下,治荣会陪着他,但是几年前开始,有时候是从老家来的女佣阿年和他同行。头儿对阿年有点意思,他们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包括老年人的性生活在内,是集团企业干部们的一大关注点。

    有时候,恭次一不留神流露出“是不是太勉强了”之类的意见,在场的高岛正一郎就会批评道:“不,头儿另当别论。恭次君真是冷眼旁观啊。”令恭次大吃一惊。自己都讨厌至极的旁观癖会在无意识间表露出来,这还真得加小心了。恭次回顾自己最近的言行,想看看自己是否有过迷失自我的时候。于是,他只能想到反安保运动达到高潮的6月15日晚上。那天晚上,恭次同把峰子带去巴黎的副岛分手后,到国会便门前面去了一趟。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被一个想法撕扯着——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了。

    车窗里出现了泛着深蓝色的大海,令人惊诧不已。过了小田原,很快就到热海了。

    恭次想起自己当议长秘书时关系不错的荒地派诗人中桐雅夫,曾以海的蓝为素材写过一首诗。如此率真的诗作,在喜欢奥登啊、迪郎·托马斯的诗歌的中桐来说很是少见,读后令人很感意外,可恭次又想,中桐虽是个诗人,但也是个政治部记者,他也一定在为不得不填塞总理官邸而胸中郁闷吧。然而,他的诗人同伴们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这些曲折。他们或当教师,或当专业作家,作为诗人都是认真的。

    自己必须要忍耐因不认真的生活方式而不被理解的状态。恭次这样告诫自己时,电车开始减速了。

    次郎在可以鸟瞰热海市区的山上建了别墅,现在,他正在别墅朝南装着大玻璃的阳光室里,让妻子治荣给他揉着肩膀。清明和清康为参加去年建的滑雪场举办的开业仪式,不在这里。恭次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来热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