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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次郎示意治荣停止按摩,站起身,拿来一张大大的伊豆地图。眼下,次郎所有的公路控制了喉颈处,所以,即便县里投入巨资修建到下田的公路,营业情况也会令人不安。

    另一方面,骏函铁道、乃至埼京电铁方面已经让东急集团开通了伊东——下田的铁路,还同意在东京和下田间和国铁相互过轨的电车经过,所以,整个伊豆半岛的观光事业的主导权似乎就旁落了。

    结果,尽管有些勉强,也只好通过死守从热海经十国岭到箱根的机动车道路的办法进行对抗了,埼京电铁方面陷入了困境。

    恭次继续劝说道:“汽车时代已经到来,乘降电车费时费力,相形之下,如果公路畅通,那些有私家车的人们就会络绎不绝地从东京到箱根来。”

    次郎抱起胳膊。如果能削弱铁路的影响,就有很大的可能扭转战局。然而,这归根结底还只是间接的效果。次郎是个时时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效的人,所以他还在考虑,是不是有什么可以直接给对手以打击的战略。

    恭次觉得,不一定非要马上得出结论不可。如果因此而致使不利状况拖长,那也是次郎选择的结果,不是自己的责任。这么一想,恭次心里便很轻松。他眯起眼睛,看着次郎的浓眉。于是他发现,次郎那张曾被叫做“木屐”的四方脸上,眉宇中已混有很多根白色的眉毛了。从整体印象来说,虽然算不上是白发苍苍或性情温和的老人,但那张脸还是一副苦相。

    去年秋天,次郎不知怎么得了肝病,住了两个星期医院。医生诊断说是一过性的,没有肝炎之类的危险,但原因却查不清楚。医生说,他太劳累了,还是应该稍微控制一下工作量。可是,后来,修订安保条约的问题、岸信介内阁垮台、曾是吉田学校优等生的池田勇人就任总理等等,事情不断,次郎在政治上反而需要出面的时候多了。

    “那就试试看吧。”次郎放下胳膊,突然说道。说完,就看着恭次。次郎对这场赌博做出回应了。他接着问道:“知事是斋藤吧?”

    恭次以此为线索,将话题推进了一步:“其实,这个斋藤知事看重的财界人士中,有一个叫水野成夫的,是静冈县出身。他不大像财界的人,被称为不是机会主义者的人。如果您同意,我们请水野做出点行动好不好?”

    次郎默默地点点头,随即拍拍手,朝里面大声叫道:“吃饭!开饭吧!”

    次郎和恭次之间于是荡漾起宽松的气氛。恭次抓住这个机会,进一步说:“一直关注箱根问题就会发现,对方是有计划地用官僚作战,而我们则完全依赖头儿。我想,难题还是在能解决的时候解决掉为好。”

    这是个危险的话题。如果将“能解决的时候”错说成“趁着能解决的时候”,可就成了“趁着你还活着”的意思了,那就一定会招致次郎的暴怒。

    “知道了,就按你想的去做做看吧。”次郎稍稍停顿了一下,答道。接着,用少有的慨叹调说:“不论你给他创造什么样的机会,也有不会用的家伙。”

    恭次觉得很奇怪。他的这声叹息,是因为清明和清康没听次郎的话而导致了失败?还是因为想起了峰子的事情?恭次想,就算弄清楚了也没有什么意义,便回过头去,语气轻松地说:“从这儿看大海可真美啊!阳光一反射,大海就像藏到金色中去了。”

    “我第一次来热海,还是大隈重信先生委托给我的《新日本》杂志结算完了以后的时候呢。”次郎打开话匣子,说,“泡在温泉里眺望大海,站在据说可以俯瞰十个国家的山岭上,我就想啊,贵族的奢侈就是这样的啊,我要把这样的奢侈变成大众的东西。”次郎难得这样对恭次讲起过去的事情。

    临结束时,吃着餐后米粉糕,恭次想,今天进展的顺利超出了预想,为了巩固战果,还是让次郎高兴些的好。因为,吃饭的时候,次郎说了一句似明白又似糊涂的话:“我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但是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觉着不要再变了。”

    “今天能慢慢听您讲这么多事情,真是太好了。以后,清明和清康也渐渐成长起来了,高岛正一郎的儿子也要长大成人了,社会上就会有那种下三烂,把滑稽可笑的骨肉相争编成电视剧呢。我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和物质欲望的。这都是说好的事情了,我会帮助清明的,请您放心吧。”恭次说着,鞠了一躬,站起来。

    次郎不做声地望着远处的大海。也许是心情的关系,恭次觉得次郎轻轻点了点头。

    在回家的电车上,恭次想,就算有人说我是怪人,也就得认了。即使箱根之战结束了,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只是,为了“是我终结了这场箱根之战”的自我满足,为了维护良好形象,给父亲送个顺水人情,然后一个人偷着乐乐。一想到有朝一日经济记者和经济小说的作者没准儿会将楠次郎作为为了脸面吃亏也高兴的蠢蛋样本,恭次就觉着痛快。

    恭次回去后,次郎想睡个午觉(这是最近养成的习惯),便躺下了,可想想这又想想那的,越想心里越别扭。

    昨天,次郎要去热海时,高岛社长来到六庄馆,向次郎汇报说,这一年来,埼京电铁的车站小卖店的销售额锐减。清明当时也在场,反驳说这个数字不对劲,双方便争执起来。

    按年龄看,高岛和清明差不多可以算是父子。次郎很生气,厉声道:“这么说,你来就是要和我说,清明把车站卖店的营业额昧起来了?”

    “不是的,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了。”高岛的小圆眼睛里流露出迂执的神情。显然,长女的女婿对清明的抬头产生了危机感,开始反击了。对次郎来说,问题在于这种小人物之间的争斗竟在自己眼前展开了。这似乎是统治力减弱的证明,次郎对此是无法忍受的。还有,恭次今天也来提出了个厚颜无耻的提案。次郎之所以没有对恭次的话发火,是因为在理论上它无懈可击。

    恭次应该知道,想要终结箱根之争的提案可能会触到自己的痛处。为解释这个大胆的理由,他才满不在乎地说他不要财产、不要地位。我所创造的都是有价值的东西,上下嘴唇一碰就说“不要”是很失礼的。而且,自己也是因为讨厌前几天高岛的那副小人模样,才认可说“那就试试看吧”的。

    从热海到箱根的三十六公里长的公路,是自己三十岁到四十岁倾注了十年心血建成的,说是要考虑到将来的事情,可卖给县里也是牺牲太大了。你要是我恐怕就不会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伙实在是冷血。

    看到高岛的凡庸,恭次的想法也就不难理解了。不过,祖父曾经说过,要提防判断过于冷静的家伙。想到这儿的时候,睡意悄悄降临了。

    不知不觉的,次郎走在了温暖而辽阔的原野上,田里开着一望无际的紫云英,云雀在天上啾鸣。这是和妹妹一起去母亲那里时的事情了。次郎一边沉入更深的睡眠,一边追寻着记忆的脚步。只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次郎和妹妹的小脚,原本是走不到母亲的娘家的。

    阿房在永井贵久代的关照下,找了个好女婿,生活得很幸福,但这个女婿却在就要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死在了车祸上。弟弟裕三郎让我操了不少心,却得了个重感冒,说死就死了。自己一直站在这个家族的最前头,费心操劳,可豁上了一辈子的事业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有了个规模。但愿再有个十年、可能的话再有个十五年吧,体制才能得以巩固。

    这种想法的背后,是次郎的一种认识——没有一个可以托付事业的部下和家人。所以,末了还是只能靠我一个人统筹。次郎对自己说,没有一个人可以信赖。他确信如此后,反倒安下心来,潜入真正的睡眠中。

    征得次郎的同意,恭次认为有必要尽早开始运作。看次郎最近的情形,总是有因为一点点小事而改变判断的危险,所以,如果为不使自己进退维谷、出丑丢人而小心谨慎,那就要开出一条任何时候都可以退却的路来,然后慢慢前行。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事情就砸了。恭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以身陷险境为乐了。

    回到东京后,恭次径直去了有乐町事务所,拜访了水野成夫。听了恭次的话,水野大声说:“哦,当真?没搞错啊?”

    恭次借此推测,静冈县知事已经把希望收购公路的事情跟水野说了。他还想象到,水野听了,也许会回答说:“这我知道,可那个楠次郎不会出让的。还是死了这份儿心吧。这个人,我也不大想跟他打交道。”

    “不管怎么说,现在他基本上已经答应了。如果县里有这个愿望,趁老爷子还没改主意的时候就得赶紧了,我想这很重要。”恭次坦率地进行了说明。

    恭次原来是非合法时代的共产党干部,现在,对被称为财界四大天王之一的水野成夫有一些好感,所以话也就容易说了。水野当着恭次的面,给斋藤知事打了电话。

    “现在,楠次郎的儿子就在我这里,他说,从热海到箱根的公路可以转让给县里了。啊,不,我什么都没有做,这好像是恭次君自发行动的结果。”说到这儿,水野看了恭次一眼。恭次也点点头,示意他是这么回事。

    “您下次什么时候来东京?”水野问,“什么?明后天或大后天?”说完,水野就叫来了秘书。这一切,恭次都看在了眼里,他在想,关键是不要让埼京电铁的高岛他们提出反对。

    斋藤知事、楠次郎的代理人恭次和见证人水野进行三方会谈的日期定下来以后,恭次就告辞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问题有着和先前不同的热情,便觉得很不可思议。

    想来,这虽然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但这里面却似乎隐含着一些破坏楠次郎集团团结的因素。名义倒是有的是。箱根之争的和平解决,大众娱乐时代所有权的解放等等,就是名义之一。然而,这些名义一弄成语言说出来,就像新闻评论一样轻如鸿毛了。而与这鸿毛交换的,却是象征着楠次郎的青春理想、先知卓见、努力辛劳的公路,即将成为县这个公共机构的所有。

    恭次很清楚,自己对敦促企业进行出于公益目的的决策并无热情。恭次想证实的是一个事实——次郎呕心沥血建成的东西,也会随着时间而流逝。这让恭次很高兴。

    这是一种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喜悦。

    中午以前还很暖和的天气,到了傍晚时分,却刮起了强劲的北风。又冷上了。

    恭次突然想要去峰子曾经工作过的希尔比酒吧看看。三十四岁的单身汉是自由的,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轻松出现,但在希尔比,他是个把同父异母妹妹送到巴黎去的、值得信赖的人。恭次俨然成了受到内部待遇的客人,可以把这里当做错过晚饭时从隔壁的中华料理店叫份外卖、或者和职业女性们一起抓寿司吃的地方。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恭次和峰子上英语会话学校时的朋友木谷优越走越近了。起初,恭次还有些借口,说是要了解一下峰子的事情,可不知不觉地,只要去希尔比,回去的时候就一准是和阿优一起了。

    恭次有自知之明,他认为自己对女人相当神经质且任性。对于那种无视对方、用胁迫手段使其服从的男女关系,恭次从生理上就厌恶得不行。有时他想,这也许就是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的遗传,但又像是跟次郎在一起时不自觉间熏染上的。

    然而,也正因如此,一旦女方身上有一点让自己感觉自卑的地方,恭次就会毫不留情地断绝关系。阿优就曾指出,这是因为他父亲是反面教员的缘故。阿优原本也是她母亲再嫁时带来的孩子,是为了反抗继父的胡作非为,才离开家里的。她和峰子同病相怜,变成了好朋友。

    “不过,我可能更反感我妈,她对那个男的牢骚不断,却几乎每天晚上都发出愉悦的声音。”阿优用观察包括自己在内的动物生态的语气说着。她的这种态度让恭次感到安心,但他还是没有把关于自己生母的谜团讲给阿优听。如果说了,对方就会产生错觉,认为自己是在寻求母性之爱,然后卷入过于浓密的男女关系中。恭次有过教训的。在这一点上似乎可以不用担心阿优,但也没有什么急于坦白的必要。对恭次是这样,对阿优大概也是这样。

    现在,恭次想,自己脱离共产党的间接原因,就是自己感觉到,在本应以人类平等这个乌托邦为目标的组织内,不可避免地掺杂进了家长制的东西。自己之所以反对当时占据党本部的“所感派”,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散发出了家长制的体臭。党下令解散大学的基层组织,开除了包括恭次在内的数名党员,不过是他离党的一个契机罢了。

    有时候,恭次觉得,让自己和木谷优在一起时感到轻松的是,她对男人不抱幻想。这不正可以说明,她对人本身也不抱幻想吗?

    既然如此,次郎如何呢?他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才感到放心呢?想到这个问题,恭次就仿佛看得见楠次郎心里的荒漠原野了。

    成为高岛正一郎妻子的良子,是次郎二十一岁时生的女儿,她的母亲山东友梨早已过世。次郎没有提到过孙清的母亲,是因为他们分手的方式对次郎来说很不光彩。是和阿樱的结合挽救了他。这段婚姻持续时间最长,但在恭次看来,他们二人从未真正相通过。而阿樱之所以没有受到威胁,人性没有遭到破坏,也是因为她很早的时候就切断了心灵的通路。后来,虽然恭次也亲眼见过次郎追逐在家里工作的女人们,但尽管使用暴力迫使她们就范,却从未成功地捕获一个人的心。再说现在的妻子治荣。恭次曾和治荣及其孩子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要说她的个性,却让人答不上来。一定是这一点,对次郎来说刚刚好,而且还能将他们的关系持续下去。只能这样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