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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有时候,最后一排树仿佛一堵坚固的灰蓝色墙壁,比天空略暗,但是那天下午,它们几乎是黑色的,后面的天空却是一片耀目的乌白色。“你知道那个在铁肺里生孩子的女人吗?”普里查德太太问。她和孩子的母亲站在窗户下面,孩子正往下看。普里查德太太靠着烟囱,抱着的胳膊放在凸起的肚子上,蜷起一只脚,脚尖点地。她是个高大的女人,脸尖尖的,眼神沉着,四处张望。科普太太正相反,又矮又瘦,有一张圆圆的大脸,镜片后面的黑眼睛仿佛一直睁得大大的,似乎始终处于吃惊中。她正蹲在地上拔屋子周围花坛里的野草。两个女人戴着原本一模一样的遮阳帽,但现在普里查德太太的帽子褪色了,还走了形,而科普太太的帽子还是那么硬挺,并且保持着亮绿色。

    “我看过有关她的报道。”她说。

    “她也是普里查德家的,嫁给了一个姓布鲁克林的,和我沾点亲——隔了七八个表亲的姻亲。”

    “哦。哦。”科普太太嘀咕着,把一大捆香附子扔在身后。她专心对付杂草和香附子,仿佛它们是魔鬼直接派来摧毁这个地方的恶魔。

    “因为她和我们沾点亲,我们去看了她,”普里查德太太说,“还去看了小宝宝。”

    科普太太什么都没说。她已经听惯了这些悲惨的故事;她说这些故事把她消耗得疲惫不堪。普里查德太太愿意走上三十里路,就为了心满意足地看一眼随便什么人下葬。科普太太总要岔到高兴的话题上去,但是孩子发现这只会让普里查德太太心生不满。

    孩子觉得空荡荡的天空像是顶着树墙,想要突围而出。旁边田野里的树如同一块块灰色和黄绿色的补丁。科普太太总是担心树林里起火。大风的晚上,她便对孩子说:“主啊,祈祷不要起火,风太大了。”孩子在书后面哼唧两声,或者压根不做声,因为她太常听到这样的话了。夏天的晚上,她们坐在门廊上,科普太太便对正抓紧最后一丝光线飞快阅读的孩子说:“快起来看看落日,太美了。你应该站起来看看。”孩子愠怒着脸不回答,要不就抬头瞪一眼,目光越过草地和前面两片牧场,看到灰蓝色的树木像哨兵似的排成一排,便继续看书,神情不改,有时候还嘀咕两句刻薄的话:“好像着火了。你最好起来四处闻闻,看看树林有没有着火。”

    “她躺在棺材里抱着宝宝。”普里查德太太继续说,但是声音被拖拉机声淹没了,黑人卡尔弗正从谷仓那边开着拖拉机过来。后面挂着一辆大车,另外一个黑人坐在后面,一路颠簸,他的双脚离地一尺,不停地晃来晃去。开拖拉机的人把车从左边绕过了通往田野的大门。

    科普太太转头看到他没进大门,知道他懒得下车开门。他兜了一个大圈子,完全不为她着想。“叫他停车,到这儿来。”她大叫。

    普里查德太太从烟囱边直起身子,大幅挥舞着胳膊,但是那人假装没有听到。她径直走到草坪边上嚷嚷:“我叫你下车!她要你过来!”

    那人下车朝烟囱走来,每走一步都耸耸脑袋和肩膀,做出一副匆忙的模样。他脑袋上戴着一顶沾着各种汗渍的白色布帽。帽檐儿垂落,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他红色眼睛的下半部分。

    科普太太跪在地上,把铲子插进地里。“你干吗不走大门?”她闭着眼睛,扁着嘴,仿佛期待着听到什么荒唐的答案。

    “那样就得把刀抬到割草机上去。”那人的目光落在她的左侧。她家的黑人就和香附子一样添乱,而且不讲理。

    科普太太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珠像是不断放大,直到把她翻了个面。“抬起来。”她用铲子指着路。

    那人走开了。

    “他们什么都不当回事。”她说,“他们没有责任心。感谢上帝麻烦没有一起来。他们会毁了我。”

    “是啊,没错。”普里查德太太压过拖拉机的声音嚷嚷着。那人打开门,抬起刀,一路往下开进了田野;随着大车的远去,噪声也消失了。“我没有亲眼看到她是怎样在铁肺里生小孩的。”她继续用平常的声音说。

    科普太太继续弯腰专心地处理香附子。“我们真是有很多值得感恩的事情。”她说,“每天你都要做感恩祈祷。你这样做吗?”

    “是啊。”普里查德太太说,“她生孩子前四个月就在那玩意儿里面了。要是换作我的话,我就不生了……你觉得他们……”

    “我每天都做感恩祈祷。”科普太太说。“主啊,感谢我们拥有的一切,”她说着叹了口气,“我们什么都不缺。”然后她看了看自己肥沃的牧场,郁郁葱葱的山丘,摇了摇头,仿佛头是个累赘,要把它从背上摇下来。

    普里查德太太看了看林子。“我有的只是四颗烂牙。”她说。

    “哦,那你应该庆幸没有第五颗。”科普太太猛地折断一把野草扔在身后,“龙卷风一来,我们可能都得完蛋。我总能找到值得感恩的事情。”

    普里查德太太抓起一把靠在屋子旁边的锄头,随手砍向烟囱砖块间生出来的杂草。“我想你是可以的。”她不屑地说,鼻音比平常重了一些。

    “哎呀,想想那些可怜的欧洲人吧。”科普太太继续说,“他们像牲口一样挤在货车里,一路被运到西伯利亚。主啊,”她说,“我们应该花一半的时间跪下来祈祷。”

    “我觉得换作我待在铁肺里,有些事情我可不会做。”普里查德太太说,用锄柄挠了挠脚踝。

    “就连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有值得感恩的事情。”科普太太说。

    “她应该感恩自己没死。”

    “当然。”科普太太用铲子指着普里查德太太说,“我这儿是郡里打理得最好的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干活。我得干活才能维持这个地方,干活才能保住这儿。”她挥着铲子强调着每个字眼,“我不让任何事情抢在我前头,我也不太找麻烦。麻烦来的时候我就对付过去。”

    “如果有时候麻烦事一起来呢?”普里查德太太说。

    “不会一起来的。”科普太太厉声说。

    孩子远远望着泥路和公路交会的地方。她看见一辆皮卡停在大门口,三个男孩从车里下来,沿着粉红色的泥路往这边走来。他们排成一溜,中间的男孩侧着身子,提着一只小猪形状的黑色旅行箱。

    “哦,如果真是这样,”普里查德太太说,“那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缴械投降。”

    科普太太没有回答。普里查德太太抱着胳膊,眺望着道路,像是可以轻轻松松看到茂密的小山被夷为平地。这会儿她看见三个男孩已经快要走到屋前的小道上了。“看啊,”她说,“他们是谁?”

    科普太太往后靠了靠,一只手撑在地上,打量着三个男孩。他们朝她们走来,像是打算径直从房子旁边走过去。提着箱子的男孩现在走到了最前面。在离科普太太四英尺远的地方,他终于站住,放下箱子。三个男孩长得差不多,只有中等个子的男孩戴着银边眼镜,提着箱子。他的一只眼睛稍微有些斜视,目光像是同时望着两个方向,把两个女人都围了起来。他的运动衫上印着一艘褪色的驱逐舰,但是他的胸口下陷,于是驱逐舰从中间断开,像是要沉下去了。他的头发汗津津地粘在额头上。他看上去大概十三岁。三个男孩都有着浅色眼珠,目光锐利。“我猜您已经不认识我了,科普太太。”他说。

    “你确实有点面熟。”她嘀咕着,打量着他,“我想想……”

    “我爸爸曾经在这儿干活。”他提示她。

    “博伊德?”她说,“你爸爸是博伊德先生,你是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