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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电影把什么都给毁了。就像谈论什么好的事物一样。正是这一点使战争成为不真实。话讲得太多了。

    不管谈论什么事儿都不好。不管写什么真实的事儿也都不好。这一来总不免把它给破坏了。

    唯一多少有点优点的作品是你虚构出来的,你想象出来的。这倒使什么事物都变得逼真了。就像他写《我老爹》  [23]  时,他从没见过一名骑师摔死,但第二个礼拜,乔治·帕弗雷芒就在跳那一个栏时摔死了,而情况果然如此。他曾经写过的所有好作品都是他虚构的。没有一桩事曾真正发生过。其他事倒发生过。说不定是更好的事吧。这正是家里人无法理解的地方。他们以为全是根据经验写的。

    这就是乔伊斯的弱点。《尤利西斯》中的戴德勒斯就是乔伊斯本人,所以他糟透了。乔伊斯对待他真太富有浪漫色彩和理智了。他虚构了布卢姆这一人物,而布卢姆真了不起。他虚构了布卢姆太太。  [24]  她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角色。

    这就是麦克  [25]  的写作方式。麦克写得太接近生活了。你必须领悟了生活,然后创作出你自己的人物。不过麦克还是有能耐的。

    尼克在他写的故事中从来不写他本人。他都是虚构的。当然啦,他从没见过一个印第安妇女生孩子。这是使那个故事  [26]  出色的原因。谁也不知道这底细。他曾在上喀拉迦奇的路上看见过一个女人生孩子。  [27]  就是这么回事。

    他希望能始终这样写作。他有时候这样写。他想当个伟大的作家。他肯定相信能当成。他从好多方面看出了这一点。他无论如何要当成。不过这是烦难的。

    如果你爱好这个世界,爱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爱好某些人物,要当一个伟大的作家是烦难的。如果你爱好许许多多地方,那么也是烦难的。那样的话,你就身体健康,心情舒畅,过着愉快的日子,别的就都不在乎了。

    每当海伦不舒服的时候,他总是能工作得最出色。就靠那么多的不满和摩擦吧。再说,还有些你不得不写作的时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肠子里需要有东西可以蠕动而已。再说,你有时候感到不可能再写作了,可是隔了不久,你就知道早晚你能再写出一个好故事来。

    这实在比什么都有趣儿。这才确实是你为什么写作的原因。他过去从没体会到这一点。这不是出于良心。仅仅是因为这是最大的乐趣。它比任何事都更有劲。然而要写得出色真难死了。

    诀窍可真多啊。

    如果你用诀窍来写,那就容易了。人人都用诀窍来着。乔伊斯想出了几百个新的诀窍。光凭它们是新的,可并不能使它们更出色。它们全都会变成陈词滥调。

    他向往像塞尚绘画那样来写作。

    塞尚开始时什么诀窍都用上了。后来他打破了这一切,创作出真崭实货的玩艺。这样做难得够呛。他是最伟大的一个。永远是最伟大的。但没有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他,尼克,希望写乡野,这样可以像塞尚在绘画方面那样永存于世  [28]  。你必须从自己的内心出发来干。根本没有任何诀窍可言。谁也没有这样写过乡野。他为此简直感到神圣。这是严肃得要命的事儿。如果你为了它奋斗到底,你就能成功。如果你充分用你的双眼来生活的话。

    这是桩你没法谈论的事儿。他打算一直写作下去,直到成功为止。也许永远不会成功,但是等他接近了目标,他是会知道的。这是桩艰巨的工作。也许要他干上一辈子。

    写人物是很容易的。所有这一套时髦的玩艺是容易的。在这个时代背景下,有那些顶天立地的原始派艺术家,如卡明斯  [29]  ,当他思想机敏的时候,写作就像是自动化的,《巨大的房间》可不是这样,那是一部著作,伟大的作品之一。卡明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写成的。

    还有别的作家吗?年轻的阿希  [30]  有点能耐,可是你还说不准。犹太人很快就退化。他们开始时都很好。麦克有点能耐。唐·斯图尔特仅次于卡明斯,是最有能耐的。比如说他笔下的哈多克夫妇  [31]  。也许林·拉德纳  [32]  也是如此。非常可能。舍伍德  [33]  这样的老家伙。德莱塞这样的更老一点的家伙。还有什么别的人吗?也许有些年轻的家伙。伟大的无名作家。然而无名作家是从来没有的。

    他们追求的目标跟他追求的不同。

    他看得到塞尚的作品。格特鲁德·斯坦因  [34]  家的那幅画像。如果他画得对头,她是看得出来的。卢森堡宫  [35]  当时常年展出大量当代美术家的作品。后来迁移至附近的一所建筑中,称为卢森堡博物馆。的那两幅好作品,他每天在伯恩海姆博物馆那展出借来展品的画展上看到的那些。士兵们脱掉衣服准备游水,树木间的房屋,其中一棵树后面有座屋子,不是胭脂红的那座,而是另一座胭脂红的。男孩子的画像。塞尚也能画人物。然而这是比较容易的,他用从乡间取得的经验来画人物。尼克也能够这样做。人物是容易写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如果读起来很好,人家就信得过你的话了。人家信得过乔伊斯。

    他确切知道塞尚会怎样来画这一段河流。上帝啊,要是有他在这儿来画多好啊。他们死了,这真是糟透了。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然后上了年纪,死了。

    尼克看清了塞尚会怎样画这一段河流和沼地,便站起身来,朝下跨进河水。水很冷,是实际存在的。他蹚过流水,在这幅画面上移动着。他在河边沙砾地上跪下,把手伸进盛鳟鱼的布袋。它搁在流水里,就在他把它通过浅滩一路拖过来的地方。这老伙计还活着。尼克打开布袋口,把鳟鱼放在浅水里,看它越过浅滩游走,背脊露出在水面上,穿过石块之间游向那深深的水流。

    “它太大了,不好吃,”尼克说。“我到宿营地前面去钓两条小的当晚饭。”

    他爬上河岸,把钓丝绕在卷轴上,动身穿过灌木丛。他吃了一块三明治。他忙着赶路,钓竿很碍事。他不再思索。他把一些想法存放在头脑里。他要赶回宿营地,动手干起来。

    他把钓竿紧挟在身边,穿过灌木丛。钓丝钩住了一根树枝。尼克站住了,割断钓钩上的接钩绳,把钓丝卷好。他把钓竿朝前伸着,现在穿过灌木丛可轻松了。

    他看见前方有只兔子,平躺在小道上。他站住了,心里很不满。兔子差一点断气了。兔子脑袋上叮着两只扁虱,每只耳朵后面一只。它们是灰色的,吸饱了血,有一颗葡萄那么大。尼克把它们摘下,它们的头小而硬,几对脚动弹着。他把它们放在小道上,一脚踩下。

    尼克拎起这纽扣般的眼睛呆滞无神的软绵绵的兔子,把它放在小道边一丛香蕨木下。他放下时,感到它的心在跳。兔子在树丛下静静地躺着。它也许会醒过来的,尼克想。也许是当它蹲伏在草丛中时,扁虱叮上了它。也许是它在开阔地上欢跳之后发生的。他说不准。

    他继续上坡顺着小道走向宿营地。他头脑里存放着一些想法。

    吴 劳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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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海明威原来附加在《大双心河》文末的,可说是另一个结尾,因为它的开头三段和《大双心河》(第二部)中的三段重复。1924年底把包括本篇在内的短篇小说集《在我们的时代里》送美国出版商时,于最后时刻决定删去这最后九页,因为这段自传性的内心独白把本文中所着意刻画的战争创伤的效果给破坏了。卡洛斯·贝克在《海明威生平故事》(1969)中写道:“这主要是一段尼克·亚当斯的内心独白,充满了对他那些在密歇根州的老朋友和在欧洲的新朋友的回忆。文中还发表了一些对美学的见解。”(见原书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