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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三章 阴司的荣耀

    一番酣畅淋漓的话说下来,范无救也有些虚脱的感觉。好像还有几颗汗珠掉进了眼里。他揉了揉眼睛,又吸了下鼻子,这才看着闭目不言的陆之道,接着说道:“所以我以为,从这个初衷来看,阴司的荣耀并非是被人提到时感到敬畏,又或者有权力去掌管人间半数事,而是远乡,或者人间,都能够过得好一点。一天比一天好。陆先生觉得我说的对吗?”

    陆之道依旧闭目不言,面无表情。

    范无救也不介意,继续说道:“我再问先生一个问题。先生觉得这些年,我们整个阴司的工作成效做得怎么样?”

    不等陆之道回答,范无救率先轻叹一声:“我觉得我们阴司这些年的工作做得不怎么样。守成有余,开拓不足。或者说得更直白点,其实早在府君他们离开之后,我们阴司的工作就已经完全停滞了下来。”

    在听到这番话后,许久未曾动弹的陆之道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数千岁,一直挺直的腰杆摇摇晃晃,最终靠在了椅背之上。他再开口时,话语里也没有了刚才怒骂范无救时的意气风发。

    “陆某无能。”

    听着陆之道话语里的落寞与萧索,范无救忽然有些后悔把话说的这么重了。

    若不是亲耳所听,他根本想象不到这四个字会出现在眼前这个老者口中。

    要知道,在以前,便是府君想要对其说一个“不行”,也要遭到眼前这个老者的严词抗拒,而不得不道歉。

    他摇了下头,语气坚定地说道:“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我这么说,也并没有指摘先生的意思。最开始那些年里,若不是先生一力撑持,我们阴司也无法安稳地过渡到现在的局面。也确实不会有我现在的风光。我觉得先生已经做得很好了。换做是别的人,也不可能比先生做得更好了。”

    “呵。”

    从陆之道的口中再次发出轻蔑的笑声,可这一次,却并非针对的范无救。

    范无救只好继续安慰道:“我并非是有意安慰先生,而是实话实说罢了。况且一个人是否无能这点,从来不是单凭某一点来判断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如果先生非要这么贬低自己,那我觉得世间可能就没有不无能的人了。至少我就不如先生太多了。若先生都是无能之人,那我这样的又算什么?

    先生的长处在于明察秋毫,秉公执法。这一点,阴司上下可是有口皆碑的。

    只是阴司想要更好的发展,所需要的领头羊,是府君那样的,能够指引出道路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公平公正的判官。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先生你比我更早的认清了这一点,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会将生死簿让出来?”

    说道这里,范无救又是一阵唏嘘不已。

    时至今日,他还是难以想象陆之道当时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才能做出如此复杂的取舍,将阴司之主这个位置让了出来。

    阴司之主这四个字的份量到底有多重,哪怕就是修行界的愣头青,都很清楚。

    在以前,如果将天下分为一石,那天庭、灵山、阴司三大势力三足鼎立,可谓豪占八斗,其余修行门派和散修合起来才分剩下的两斗。

    即便阴司的实力较之前两者,要稍逊一筹,那也能说一句独占两斗不是?

    到天地大变之后,天庭早已经名存实亡,灵山也已封山不出,唯一还算活跃的阴司,完全可以说是修行界独一份的魁首。

    而到了现在,那就更不用说了。

    不是范无救自夸,哪怕阴司这几千年来停步不前,而人间暗流汹涌,诸多新兴势力悄然兴起,但若拼硬实力,阴司照样可以一挑多,而且毫不费力。

    所以阴司之主的份量比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就是这样一份滔天权势,面前这位须发洁白的老者却就那么干净利落地拱手让了出去,而且让的时候,一点没有不舍,反而颇有种终于甩出去一个烫手山芋的感觉。

    若是老者得位不正也就罢了,但这位置是府君亲自让给他的,而他论资历论能力,在阴司也是当之无愧的榜首。

    所以这个选择做出来,那就并非一句大气所能描述得清的了。

    这要是放在过去。那不得又是一件比肩尧舜的美谈?

    范无救再对陆之道一鞠躬:“单凭这一点,先生不仅无愧阴司,反倒有功。”

    积压心中多年的委屈被人一朝道出,陆之道心中振动得厉害。

    他猛然睁开眼,像是第一次见到范无救似的,重新打量审视起眼前这个后生。

    这真的是他印象里的那个范无救?

    范无救被陆之道凌厉地眼神看得颇为不自在,不得不扭了一下身体来缓解紧张的气氛。

    陆之道发出了冰冷的质问:“你到底是谁!”

    范无救挠了下头,嘿嘿笑着回道:“我?勾魂部小范啊。”

    陆之道愣了一下。

    这个回答让他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片刻之后,一段未曾放在心上的记忆悄然浮现在须发皆白的老者眼前。

    时间大概在近六千年前,也就是眼前的年轻人刚加入阴司的时光。

    那个时候,眼前的年轻人还没有如今这么圆润滑头,脸上还依稀带着初来乍到者的青涩和拘谨。

    年轻人死的有些早,可能还有些憋屈,加上刚刚又错失了一段良缘,心中积郁,休了班便四处闲逛着。只是他才刚来,还不知道阴司的许多忌讳,不知道奈河边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乱逛。

    年轻人心中原本就遭遇不安,闻到奈河边的彼岸花香,被这么一刺激,并不牢固的心神摇摇欲坠,很自然地被奈河牵动,不知不觉,走下了河。不过片刻时间,他被浸泡在猩红河水里的身体便被奈河里的蛇虫鼠蚁啃食殆尽。年轻人对此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往更深处走着。

    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每年奈河里都会多上不知其数的这样的冤死鬼。

    幸运的是,陆之道当时刚好御风经过,见到这副场景,便出手将之从奈河中捞了出来。

    回过神来的年轻人看着自己只剩下几根白骨的下半身,惊恐无助之余,却也没忘记礼数,询问陆之道姓名住址,说着来日必当厚报的客套话。

    陆之道自然什么都没说,见年轻人恢复清醒之后,转头便走。

    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堂堂察查司主判官,有什么需要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一个预备役勾魂使者的帮助。

    对方以后不要犯事被抓,这大概就是能给他的最大帮助了。

    只是面对他快速远去的背影,年轻人却还是大声喊道:“我是勾魂部小范。以后有事记得来找我。”

    陆之道当然没有记下那个年轻人的名字。这种事,他做的太多了,也从来没想过回报的事情。

    长者庇护年轻人,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之后很多年,年轻人转正成功,也有权限接触到阴司的高层,知道了老人的名姓,可他似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地位悬殊,实难报答,便也没提过这件事。

    而长者,更如同以前那样,早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只是没曾想,多年前的一件举手之劳,却被人记挂到了如今。

    时过境迁,当初的长者已经由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变做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而预备役勾魂使者也已然成长为了统领勾魂部的大人物了。

    救助者和被救助者的身份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换。

    陆之道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黑胖年轻人的笑容似乎也没有了之前的油腻。

    他轻声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

    范无救仰起头,盯着实在没什么看头的房顶,喃喃说道:“如果真如陆先生所说,其实你当初也没必要拉我一把的,不是吗?每年被奈河吞噬的冤死鬼本就不计其数,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如果再往前推,那当年老谢也没必要打醒我。这样的话,世界上不过是少了一个义薄云天的黑无常范无救而已。”

    随后,彼时的年轻人忽然微笑地看向了彼时的长者:“只是陆先生,你不觉得那样的世界,未免太冷清了吗?”

    坦白说,这个笑话实在有些拙劣。拙劣得有些可笑。

    但陆之道居然真的没忍住,轻声笑了出来。

    “不过陆先生,其实你也不用为此感谢我。因为我扛下阴司之主的担子,也不完全是想要报答你的缘故,原因其实……挺复杂。更多的只是适逢其会罢了。但能够替你分忧,我确实感到很高兴。”

    陆之道扶起刚才被自己弄到的杯子,又从茶盘中取出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上茶,将干净的那杯递给范无救:“你刚才说我们想做的是国泰民安。那你呢?你那么辛苦地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我吗?”

    范无救双手捧着茶杯,低头看去,清亮的茶汤面上忽然又多出了那个喜欢穿绿裙的少女圆圆的脸。

    这些年,她就如同心魔一样,总是突然出现。

    天上,月上,云上,风里,雨里,河里……

    无处不在。

    又总是突然消失。

    让他总是感受到念而不得的酸涩与无奈。

    他试图忽视过她,但却总是办不太到。

    因为一看到这张脸,他的心就砰砰跳得厉害,宛若撒了欢的野犬一般,可以追着一只蝴蝶,奔跑完一整个夏天。

    这让他忽然有些害羞,不得不伸手将自己敞开的胸膛给重新合上。

    他的心里其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唯有关于她的那些想念,他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即使是谢必安也一样。

    他举杯至唇边,想要偷偷地吻她一下。

    可她一如往日,害羞似的一闪而逝。

    浅尝一口有些凉的茶水之后,范无救放下茶杯。

    “我其实没你们想得那般多,那般伟大。我……只是想天下能太平一点,安生一点。这样以后年轻人成群结伴,远行追求自己的梦想时,不会在露宿野外时,被一只路过的野兽索去了性命。那也未免,太过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