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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五章 我觉得不对

    虽然一生未曾婚配,但陆之道却也不是对男欢女爱毫无所知之人,反而很是熟悉此中情趣。

    因为在过去这漫长的一生里,他不知道见识过多少因爱生恨或者因爱而徇私的惨剧。

    他拆散过的苦侣不计其数,撮合过的良眷也不在少数。

    也许天下间,唯有那个执掌鸳鸯谱的月老,比他的体会更深刻。

    所以范无救此时的表情代表着什么,不说能够完全理解,但他多少也能够看出些端倪。

    就着年轻人的羞涩笑容,他低头喝了一口说不清是苦还是甜的茶。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其实这样的心情,他也曾有过。

    而那时间,则更为的久远,要一直追溯到他活着,还得是十六岁那年。

    现在想想,好像都不止一万年了。

    他幼失怙恃,一直寄人篱下,才勉强长到当时年岁。而幸运的是,就在十五岁的时候,他遇到了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老师。

    老师是去他托身的那户人家收取学生的。

    他负责端茶倒水。看着别人师生相谈甚欢的祥和景象,他心中忽生酸涩,一个没留神,将茶水倒到了茶杯之外。

    那个远房表叔的脸色一下就变得极其难看。

    自知惹祸的他慌忙跪下,磕头求饶。

    那位言笑晏晏的老师却并没有表达不满或者斥责他,而是起身将他扶起,又柔声问了他几个问题。头脑一片浆糊的他也不知道回答了些什么,竟然让素有名望的老师很高兴,不仅并没有嫌弃他的出身不好,反而觉得他天资聪颖,为人敦厚,是个可塑之才,便将他也带回了自己所办的书院。还给了他一些杂物去做,让他得以勤工俭学。

    在书院里,他第一次感觉,好像活着并不是那么累。做人其实也可以是件很惬意的事。

    他也渐渐学会了抬头看人。

    来年暖春,书院组织每年一次的踏春。他也被准许参加。

    踏春,其实他此前也曾参加过。不过是作为随同的童仆,负责烹酒煮茶。

    这是他第一次以游玩者的身份踏春。

    所以一路上的野花野草突然之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含义——自由。

    路上,一辆枣红高头大马拉着的香车从他们一行人身边吱吱呀呀蹒跚碾过。

    在一堆年轻人的哄笑中,马车后方绣着月季的珠帘被人掀起,从中探出一张白里透粉的娇俏面容。虽然只露出半张,只出现了片刻,那张娇俏面容就害羞地缩了回去。

    但那半张脸,却仿佛被刻刀镌刻在了十五岁少年郎的心上。

    陡然间,一路上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好像都变得没那么美了。

    之后一连几天,少年郎都无心学习,一打开书,满眼不见圣贤文字半点,只有红粉骷髅一具。

    少年的心事终于在一次课上被老师发现。

    下了课后,老师将少年叫到了书院的后花园中。

    正值春天,园中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蜂蝶飞舞。

    老师最开始说了什么,少年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盯着老师身后的那丛淡粉色的月季,想着到底是人更美还是花更美。

    正当苦苦分不出一个胜负之际,一记板栗结结实实敲在脑门上。

    在老师耐心的疏导下,少年终于和老师和盘托出心中的躁动不安。

    之后,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下跪求取老师帮忙从中牵线。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对如今无父无母的少年来说,眼前的这个老师便是唯一的长辈了。

    老师无奈之下,也可怜自己这个弟子的苦命,也是没能狠心拒绝,只好答应一试,但希望少年能够专心学业,学有所成。

    之后,少年果然发奋读书,早出晚归。

    三月后的一日,还是书院后花园,之前的盛放的月季早已经零落成泥,而老师的脸色也是凄凄惨惨戚戚。面对少年期许的眼神,老师无奈摇了摇头,并告诉少年一个残酷的事实。

    书中圣贤说,人无尊卑贫富,但书外有。

    这话什么意思,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活了近十年的少年自然懂。

    他没有再强求,因为过去的经历告诉他,强求也是无用。

    有些事,生来就与他这样的贱民无关。

    之后他便一直在书院专心读书。

    两年后,同窗闲聊时提起王的弟弟即将大婚,红烛绸缎,连绵十里。

    而被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新娘子,刚好是曾经有过惊鸿一面的她。

    王弟新婚当天,他在迎亲必经的一间酒楼要了张邻窗的位子和一坛最容易上头的酒。

    就着喧闹的锣鼓唢呐声,他一杯又一杯,喝完了此生以来喝的第一坛酒。

    苦心治学几年后,他在老师的推荐下担任了一介芝麻大的小官,负责管辖一地治安。

    任上几年,缕缕受到百姓和上官赞扬。

    后来先王病逝,新王登基,特请他的老师出山挂相印。

    已过而立之年的陆之道鸡犬升天,由一任地方小官,迁为王都的治安官。

    他在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度过了好几年安稳日子。

    直到有一天,他被叫到曾经的王弟,现在的王叔府上。

    在那里,他时隔多年,再一次看到了她。

    只是比起第一次见她时的俊俏样子,她当时难看得厉害。

    脸上白的吓人不说,也不再会笑。满头秀发湿漉漉的,还沾着新鲜的水草。

    她的丈夫,也就是当今王叔,红着眼告诉陆之道,她是酒后失足,坠入后花园的池塘溺水而亡。

    但他并没有在她的口鼻之中发现水草泥沙,反而在她的腹部发现一道贯穿伤。

    而比起别人告诉他的,他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将验尸报告交上去后,得到的是王叔剑一般锋利的视线。

    但他并不在意,因为当今王叔与当今相国不和是整个国家都知道的事。

    第二天,陆之道被告知自己不再负责王妃溺亡的案子。

    他并没有意外,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只是他很好奇,她的这条贵命又能值多少钱。

    生命是可以被购买的一事,他从很早就知道了。

    他之前遇到过的最便宜的人命,不到一钱银子。

    那是一个当街被官家子弟纵马踢死的一个老乞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与这个世界仿佛没有任何一丝关系。

    王都官府为了彰显王的仁义,特意出钱为其购买了一张以供裹身的草席。

    当然,花钱购买人命这种权利只属于极少部分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身为贵族之后,命也是真的贵。

    足足值万亩良田加一个大夫的官帽子。

    消息出来的当晚,陆之道提了一壶浊酒,去了从没去过的相国门邸。

    那天晚上,学生问了老师一个问题。

    有的人的命不值一钱银子,但有的人的命却价值千金。 有的人杀人赔钱就行,但有的人杀人却得抵命,这对吗?

    老师没有给出答案。

    学生则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觉得这不对,所以他要改变这一点。

    也是自此开始,陆之道不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开始较真。

    而在朝堂之上,相国与王叔的矛盾开始白热化。

    刚刚加冠的新王不再唯王叔命是从,开始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

    在新王拉偏架似的帮助之下,陆之道的工作势如破竹,王叔党羽被大量剪除。而陆之道自己的位置也是节节攀升,俨然一颗政坛新星。

    许多人偷偷下注,赌他会成为下任首相。

    不过三年时间,王叔节节败退之下,见大势已去,不可违逆,心灰意冷,愿以交出手中兵甲钱粮保住自己作为王叔的尊严。

    然而陆之道没有给他机会。

    他断绝了王叔给新王的传递消息的途径。

    最后,陆之道于宫门之外,向国民宣示了王叔罄竹难书的罪孽。

    罪名之首乃谋逆大罪,而在末尾处的不起眼之处,则写了杀妻。

    宣示完之后,他便当场令人将之斩首示众。

    此举顿时引起国内贵族阶层的强烈反弹。

    自古以来,便有刑不上大夫之说。

    更何况,此次死得还是王叔。

    一时间国内贵族阶层人人自危。

    既然新王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能狠下杀手,那他们这群人又如何能够幸免?

    更何况相国这些年,隐隐有彻底打破刑不上大夫这个游戏规则的意图。

    在几位老成稳重的名宿带领下,群臣齐聚宫门逼宫,喊出“清君侧,诛奸佞”的口号,声势震天。

    至于群臣口中奸佞是谁?

    自然是权倾朝野的相国与其门下诸多学生,尤其是那位名为陆之道的幸晋之臣。

    新王年轻,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慌乱之下,为稳住自己似乎才刚坐热的王位,安抚好群臣,只好含泪准许了相国告老还乡的奏折,并答应了群臣诛杀首恶陆之道的要求。

    不过念在君臣一场的份上,他陪着陆之道喝了最后一顿酒,并给了陆之道一个莫大的恩宠——可以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陆之道没有拒绝那位曾经与自己称兄道弟的王的好意。

    陆之道一生别无所好,唯独喜欢月季盛开的模样。

    新王为了笼络他,在宫门一角种了数亩月季。

    陆之道之前就经常在月季园中伏案工作。而他最后也选择在此了结自己的性命。

    一场燃烧了整个夜晚的大火将他与那园月季一起化作了飞灰。

    只是可能有太多事不能放下,死亡并没有磨灭他的意志。

    他的魂魄留在了那片废墟中。

    他就在那座无人靠近的废墟里,看着新王一点点褪去自己身上的青涩,然后,在邻国大军的铁蹄下被碾为一滩肉泥。

    之后,他便与这座宫殿一起陷入了长眠。

    期间他也曾数次清醒,见到脚下的土地几次改姓。

    从齐变秦,从秦又变汉。

    直到有一天,一位头戴高冠的年轻人叫醒了他。

    “你好,我叫子路,要跟我一起去建一座没有贫富贵贱的城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