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妈俏孥儿问:“这回合适了吧?”

    斌文说:“合适了、合适了。”

    霍把式追问了一句:“怎合适咧?”

    斌文还是说:“怎也合适。”

    霍把式打开鞋盒子一看,立马变了脸色,顺手把鞋砸在了斌文身上:“怎也合适?这就是怎也合适?”

    斌文还在那里愣怔着,他妈俏孥儿拣起鞋来一比画,却是两只左脚上的鞋……从此,下白彪岭开始流行一句歇后语,叫做:霍大斌买鞋——怎也合适。

    这个事情过去三四年啦,斌文在煤窑挖煤全胳臂全腿的没受过一点伤害,倒是赚了一笔钱,够娶个媳妇用的啦。霍把式老两口也心宽了不少,只是特别不爱听“怎也合适”这个话。老两口算计着,斌文好歹成个家,再挖上两年煤,攒点家底,也就不再做那种危险营生了,不能为了钱就不要命,不能为了生活就丢了生活的资格嘛。

    斌文不喜习武是个遗憾。霍把式认为倘是不把自己的一身技艺传给后代,甚至发扬光大,实在有点愧对祖宗。他把希望寄托在次子霍斌武身上。

    斌武却不似他哥斌文那么身板威猛、魁梧,也不似他哥那么性情随和,脾气绵软。斌武是一副书生模样,就像那晋剧里的相公。本来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却打小就是一副白白净净的皮肤,俊眉俊眼的模样,八成是随了他那城里来的妈妈俏孥儿了。虽然没闹过什么病,身板却不显得结实,只见是愈长愈清秀了,若是能有好穿戴,那简直就是个城里的子弟。虽然没有什么好穿戴,但是斌武很会装扮自己。他从桃花峡里采了山桃,山桃个儿小,核也小。他将那山桃核洗干净、晾干,磨去尖头、扎通核蒂,用线串成项链、手链似的装饰物,戴在脖子上、手腕上。又常常地抚摸、捻捏。这山桃核项链、手链就变得光滑好看了。霍把式认为斌武是个男人,脖子上和手上挂上这些个物件太扎眼、太难看,可斌武却根本就不听他的,一意孤行。特别是夏天,衣服穿得少,那山桃核项链、手链就露在外面,显摆得厉害。这般个样子,惹得村里的婆娘女子们却都很待见他的,有的还向他索要这山桃核项链、手链。斌武却舍不得出手,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古怪地看人家一眼就走开了;有时却会说出比山桃核儿还硬的话来伤人:“桃花峡里有的是山桃核,自家想要自家去弄,这还能随便给人!”村里的婆娘女子们觉得斌武有点不近人情,相里彦章却说斌武“这是个生活的情趣儿”。霍把式想不明白,琢磨不透,这怎么就能“是个生活的情趣儿”?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斌武这副德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嘴脸,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肚子里憋了多少臭屁,却是犟得厉害,脑子里想个什么就是个什么,任凭你怎么样,只是瞎马认准一条道,一条道走到黑。小时候,家里穷,他拣了邻家毒老鼠用的面疙瘩吃。所幸发现得早,霍把式抠了煤油灯里的老烟油子欲给斌武吃,斌武却死犟着不张嘴,好在霍把式的老丈母娘有办法,一把捏了斌武的鼻子,才趁斌武张嘴喘气的工夫将烟油子硬灌下去,惹得斌武倒胃吐了个干净。斌武爱上学、爱看书,就是不爱习武学艺,更不爱跟着霍把式摆弄那几亩薄田。斌武的脑瓜子比斌文好使,田地里的活计,他一学就会,但是学会了就不干了。霍把式说:“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你就是个山里的受苦人,上甚学?看甚书?还想当大文人、还想当相里彦章?盖上十八张被子梦去吧!”

    霍斌武不说话。

    霍斌武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你就是用炸山炮炸他的嘴也炸不出一个字。

    但是,相里彦章很赏识斌武的,他说:“谁家的锅碗上也难免有个豁豁,人谁还能没个缺点?这二斌子犟是犟些,不过他灵巧内秀,有人一点拨就能开窍,就像你这铁盒盒里的烟纸,你不会卷,它就成不了一只喇叭筒烟。”

    霍把式说:“我没看出来。我就知道他是萝卜干大空芯子,球事也不抵!就算是张烟纸,卷成个烟也没有几根好烟丝丝。”

    霍把式话是这样说的,心里却知道相里彦章为什么这样夸奖霍斌武。

    就像相里彦章家的孩子们喜欢来霍把式家,听霍把式的丈母娘和俏孥儿讲城里的故事一样,霍斌武打小就喜欢往相里彦章家跑。霍斌武在相里彦章家院子里跟上相里彦章雕刻那些石头,乃至一字一板地念叨那些刻在石头上的碑文什么的。村外的龙天庙损毁严重,现在就剩下一通创建龙天庙的石碑倒在墙角。石碑还算保存完整,那碑上的文字相里彦章倒背如流。霍斌武先在相里彦章家看过碑的拓片,也向相里彦章请教过碑文,后来他好几次跑到庙里对照碑文,加深理解。这样便可以和相里彦章交流探讨碑文涉及的内容了。相里彦章说过,在这三十里桃花峡,像霍斌武这样年纪不大,却对碑文这般感兴趣的人几乎是没有的,实在是难得的。也许因为这样,相里彦章很赏识霍斌武。因为赏识,所以常常给予斌武一些特别的关照和关爱。相里彦章给斌武几块石料,让他练习雕刻,他雕刻成的小猫小狗也是像模像样的。早些年,四乡八里的婆娘们农闲的时候,要为家里的大人小孩手工做鞋。鞋底是用糨糊一层一层粘起来的破布。粘好后,要用平整的重物压。压结实了,糨糊也干了,才能裁鞋底模型,然后再用麻绳把鞋底纳好。汾阳人家里一般都有专门用来压鞋底子的物件。那是用石头刻成的,上边是个狮子或老虎的造型,下边是一个方形、平整的底座。土话就按照底座上边的动物称谓,叫“石狮狮”“石虎虎”。每到昌宁镇赶集的日子,相里彦章就把这些雕刻作品拉到集市上卖,每次都能卖得一个不剩。后来还把霍斌武雕的作品也放进去卖,据相里彦章说,也是很有市场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相里彦章才常常夸赞霍斌武。

    霍斌武辍学之后,相里彦章曾经和他说:“二斌,现在不雕石狮狮、石虎虎啦,现在咱们干的是大活计,给城里的、外地的客户雕刻、制作大门口的大石狮子或者大桥上用的石栏杆什么的,你来伯伯的石料场干吧,当伯伯的徒弟,伯伯手把手教你,别人试用期半年,管吃管喝,不管工钱,你呢,每月先给100块生活费。”

    霍斌武一向很听相里彦章的话,现在却摇着头不肯答应。

    相里彦章说:“那你和伯伯说,不干这干甚?学你大打把式卖艺?你不学。学你哥种地挖煤?你没那份苦力。准备怎,跟伯伯说说。”

    相里彦章是霍斌武最佩服、最信赖的人,有些话他就只跟相里彦章说。

    霍斌武说:“跟我大学打把式卖艺,还不如跟伯伯当石匠咧,可我不敢抢了伯伯的饭碗碗呀。”

    相里彦章扑哧一笑:“能得你!还说个抢伯伯的饭碗碗,饭碗碗就在那里放着,怕你也拿不起来!”

    霍斌武也笑,说:“我就是顺口那样一说,伯伯不用嫌我。其实,我要干甚,我正想着咧,只是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再说。”

    相里彦章揶揄道:“你想吧、想吧,黑间想的尽眼眼,白天都是石板板。”

    霍斌武再次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觉得相里彦章说话很有趣味的。

    相里彦章继续开导他说:“要不就当兵去吧,到革命的大熔炉里锻炼锻炼,不走出这条峡谷你能有甚的活路?你看你四哥不就是当兵复员后,分配到城里工作、赚工资啦?”

    相里彦章说的“四哥”,指的是他的四儿子相里智。霍斌武称相里智四哥。

    霍斌武说:“我四哥是我四哥,我是我。伯伯你支持我四哥当兵,可是我大我妈不支持我当兵咧。他们说好人不当兵,当兵没好人。”

    “你妈你大放屁咧!”相里彦章说,“当兵没好人?难道你四哥是坏人?这话说得好反动!要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早拉出去批斗、游街啦!等我去给你说说,这倒成了甚啦,现在都九十年代了,政策好、形势好,年纪轻轻的谁不想出去闯?你大他早年还到外边打把式卖艺咧,不是打把式卖艺能把你妈娶进门?”

    霍斌武说:“我妈我大不是说我四哥的,伯伯你也不用责怪我大我妈,他们没文化,说话不思量。伯伯也不要费心去为我说合,我其实也不想当兵。再说,年纪也差些儿。”

    相里彦章说:“那你想做甚?”

    霍斌武道:“我说我没想好咧嘛!”

    相里彦章不由得骂了一句:“没出息!”

    霍斌武不温不火地说:“有咧,伯伯你等着看吧。”

    相里彦章似乎有些不悦,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咧,连个好媳妇子也寻不下。”

    霍斌武没有回答相里彦章的话,心里却道:“我又没想要寻媳妇子,现在想也不想那花花事!”

    霍斌武是在辍学快两年的时候才想好了要当个养殖专业户的。他把自己的心思和相里彦章说了,意思是利用下白彪岭的山地养羊、放牛,当个养殖专业户,一样可以发家致富。相里彦章结合霍斌武的设想和计划,认真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和桃花峡的地理条件及环境,然后说:“能行,这也是个道道,伯伯大力支持你。”

    霍斌武得到了相里彦章的精神支持,也从相里彦章那里得到了资金帮助,很快就购买了种羊、种牛。他在强盗沟里放羊,牧牛。因为是野外放养,投入的工多,但成本很低。牛羊产了牛犊、羊羔,有的卖出去,有的留下来喂养,处于起步发展阶段,收入微薄。霍斌武放羊时,身上还时常带着从相里彦章那里借来的闲书看……

    “谁见过这样悠闲地放羊的?”霍把式说,“八辈子也没见过,难不成还要给羊和牛当老师,培养一批有文化的牛羊?”

    相里彦章不想听霍把式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念叨下去,说:“行啦、行啦,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老数念他们的不是啦。”

    霍把式再叹一声:“唉,我霍继业这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相里彦章笑了,说:“人球气,不用怨天地。我问你,你今儿来就是和我说这些的?没甚事吧?”

    霍把式这才嘿嘿一笑,说:“一说这俩活宝,把我气得正事也忘啦。我今儿是专门来请你的,请你后天到我家吃顿饭。”

    相里彦章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说:“不是吧,你霍把式蚊子放屁,一向小气,怎又想起来请我吃饭啦?我可不是那八十岁的老婆子嫁给卖面的,不说生养光说馕嗓(吃饭)的人。你是有甚事要我办吧?有事你就说事,用不着请饭。”

    霍把式嘿嘿嘿笑:“这么多年来,我家有甚事也是你帮着办的,请你吃个饭还不是应该的?你就过来吧,俏孥儿和我把吃吃喝喝都准备好了,一定要款待款待老哥哥。”

    相里彦章说:“说不清楚我不去,我家又没吊起锅。”

    霍把式站起身:“就这样定了、定了啊。你过来就对了。”边说边往外走,“过来啊,我一家子等着你,你可不能让我们瞎婆娘等瞎汉,等不到个人!”

    霍把式不把话说得太明白,是因为他怕将要乞求相里彦章办的重要事情让相里彦章一口回绝了。把相里彦章请到家里,喝上酒、吃上饭,心情好、情面厚,还能有个不答应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