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天,请相里彦章来,也是要给相里彦章尝个稀罕的。

    相里彦章性格开朗豁达,肚子里有墨水,但是说话却很少文绉绉的,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人们就觉得他很亲和,容易相处。现在,他已经走进了霍把式家的院子,一进来就笑呵呵叫喊:“霍把式、霍把式,一瞭三紧地吼我来吃饭,我看你给我准备下甚好吃好喝啦?”

    先从土窑洞里出来的是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儿和女儿霍双儿,霍双儿身后还跟着她三岁的小儿子。

    俏孥儿人老了些,但是她皮肤白,脸上的皱纹很少,也很细碎,大概是城里长大的,底子好,加之会生活、会保养的原因吧。一见相里彦章,她脸上笑得开了花儿似的,开口就给相里彦章戴了一顶高帽子:“哟,看人家他伯伯呀,才和我家老霍差几岁咧,一丝儿也不显老,说话底气这样足,走两步路也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相里彦章听着心里熨帖,嘴里却说:“我还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咧!”

    说话间走到近前,问霍双儿:“双儿甚会儿回来的?”

    霍双儿笑着说:“今儿一大早赶回来的。我大我妈说请伯伯吃饭,我回来打帮打帮,也能看看伯伯,有些时候没见伯伯了,伯伯真的是不显老咧。”

    相里彦章说:“看看,我双儿的嘴是跟了她妈了,不吼伯伯不说话,话说得甜滋滋的。”

    霍双儿笑笑的。

    相里彦章知道霍双儿生了一女一儿两个孩子,现在却只见到了她的小儿子,便问:“怎咧,没把孩儿他大和孥子相跟来?”

    霍双儿说:“孥子上学咧,她大一会儿和斌文从煤窑上走,顺便叫上斌武就一起回来了。”

    “呀,这是吃甚的好饭咧,还惊动一家子都回来啊?”相里彦章说着又逗哄霍双儿的小儿子,“知道不知道,吼我爷爷咧还是吼简爷咧?”

    汾阳人称外公为“简爷”,称外婆为“伴伴”,不知出处,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个字,但都是这样发音的。

    霍把式出来接话说:“当然是吼简爷咧,他是外孙子嘛。”

    霍双儿就催促着儿子:“快、快叫简爷、叫简爷。”

    那孩子高高叫了一声:“简爷——”就跑到那两只石锁处玩了。

    相里彦章瞅瞅石锁说:“这对石锁子也有十多年了吧?”

    霍把式说:“有啦、有啦,我霍继业现在每天还要耍几个回合,你瞅都磨得黑溜光滑了。”

    相里彦章问:“都老圪杈啦,现在还耍几个回合?”

    霍把式肯定地说:“耍,怎不耍咧!”

    俏孥儿就撇了嘴说:“又吹咧,这几年也没见耍过,还怕老也老了,耍得折了腰,没人伺候咧!”

    霍把式不高兴俏孥儿当着人揭他的老底,对相里彦章说:“和婆娘们说不成个话,走,咱老弟兄俩到炕上喝茶去。”临进窑洞门,他又冲着正掀着门帘的俏孥儿和霍双儿发威:“还不快些收拾饭菜,就知道叽叽喳喳说三道四,活像那老枣树上的雀儿,不消停!”

    进了窑洞的里间,相里彦章就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中间摆的方木桌前。

    霍把式说:“我霍继业慢待老哥了,我家没有你家那古董八仙桌,就只有这桌子,还是结婚的那会儿置办下的。”

    相里彦章笑着,顺口说道:“你那老丈母娘从城里弄来的席器桌子也没有?”

    霍把式说:“有是有,可那桌子太大,咱这窑洞窄迫,摆下太占地方,你要不嫌弃喽咱就摆那桌子。”

    相里彦章:“快不用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这炕桌就好,怎也合适。”话一出口,见霍把式面露尴尬,赶忙又说,“甚桌子不是个用,你就能穷讲究。”

    “人穷了,再不讲究,那不就成了叫花子了?”霍把式说,“我丈母娘活着的时候说过,咱汾阳人穷,穷归穷,愈穷愈要讲究,讲究个干净、讲究个细致,粗粮要细作,破衣服要干净,哪怕是补块补丁,也要补出个花样来。”

    “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相里彦章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咱汾阳人的文化,是咱汾阳人的素养咧!咱汾阳人爱喝,喝茶喝酒喝稀饭,汤水养颜,男男女女一个个就肤色红润,嘴唇不干不裂,水湿湿的好看。外乡人不知道个底细,说汾阳人门顶挂块猪皮,饭后出门先用猪皮擦一下嘴。纯粹是瞎侃咧嘛!”

    “乃是吴城那厢的西路家说的,他们知道个甚!讲究就是个讲究,猪狗牛羊不讲究,成了案板上的肉!”霍把式信口说道。

    相里彦章正要接话,却见俏孥儿笑嘻嘻地把两瓶老白汾酒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间,又先给相里彦章的茶杯里添了茶水,继而才给霍把式的茶杯里添水。一套动作完成得娴熟、得体、利落,且显得有礼有节有条不紊。相里彦章说:“瞅见俏孥儿就想起了你家老丈母娘,你看这言谈举止,活脱脱像得多咧。”

    霍把式说:“孥儿还能不像妈?她跟她妈学了不少,可是她离她妈差得远咧!”

    俏孥儿瞥了霍把式一眼:“看把我们臭迫的呀!”说着脸上的笑容略略舒展,“孩儿他伯伯,你和继业老弟兄俩好好说道说道,我和双儿到外间忙去。”

    “好、好……”相里彦章一边说一边拿起一瓶杏花村汾酒,转动着看,然后说:“哎呀,你霍把式家里藏着好东西咧嘛,老式手榴弹瓶瓶,看看看看,1982年出厂的,啧啧,我是真有口福咧!”

    霍把式很喜欢别人夸奖,就像打把式卖艺的时候喜欢听观众喝彩一样,他不由得有些自得地笑着:“这是那年为买缝纫机寻朋友走后门弄下的,那会儿买一台缝纫机还得要十瓶汾酒,咱留了两瓶,没舍得喝。这酒当时四块八毛钱一瓶瓶,现在怕得二三十块了。”

    “二三十?”相里彦章说,“二三十是新瓶瓶装的,这种瓶瓶的汾酒二三十买不了的。这酒是越放越醇越值钱,我看你还是放起来吧,喝了可惜啦!”

    “有甚可惜咧,”霍把式大方地一挥手,“看给谁喝,给你喝了就不可惜。”说着就毫不犹豫地拧开了另一瓶酒的盖子,一股清香即刻弥漫开来。

    相里彦章禁不住抽了抽鼻子:“这味儿是真地道咧!啧,你怎么说个拧就拧开了,可惜咧!”相里彦章说着,把手里的另一瓶放到窗台上,“开就开了吧,但是这一瓶酒不开了啊,留着压箱底吧,咱俩有一瓶瓶就足够了。”

    霍把式说:“咱喝着看吧,我霍继业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喝一瓶子,甚事也没有。”

    相里彦章道:“快不用吹了,老毛病不改,好事好在嘴上,坏事也坏在嘴上。”

    霍把式嘿嘿嘿有些没趣儿地笑。

    那时候,汾阳人喝酒喜欢使用酒盅、酒壶。酒壶大多是瓷质的,也有用锡壶的,并且喜欢喝热酒。所以喝酒前,往往是把酒倒满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出一盅,然后划着一根火柴,在盅面上一扫,那酒便燃起蓝色的火苗来。早些年,那白酒纯而烈、度数也高,见火就燃。盅里的酒燃起来,就捏了酒壶的脖儿,提着酒壶在那火苗上温酒,汾阳话叫“筛”酒。酒“筛”热了才往酒盅里倒酒。文化人们说这叫“斟”,说得雅。汾阳人只说“倒”,说得土,土也要这么说。相里彦章看见霍把式把酒倒进酒盅,要“筛”,便拦住了说:“不用筛,不用筛,这来好的酒,一筛就筛跑了味儿了。”

    霍把式果然就不“筛”了,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爱喝热酒,我这是请你来,故意讲究讲究咧。”

    相里彦章说:“行了行了,你请我来是有甚事咧?吃饭不吃饭、喝酒不喝酒、能办不能办,都一样,不用弄这穷讲究。”

    霍把式接住这个话茬儿,却不往正题上说,只道:“穷讲究也要讲究呢嘛,咱刚才不是说了,愈穷愈要讲究咧。老哥哥,你让我霍继业今儿为你讲究一回,你慢慢地看我弄得像回事不?这些年我老霍家得了你的多少照顾,我算不清。可这份恩情有多重,我心里有数儿。为你老哥讲究讲究,值得!今儿咱吃的菜是我自家院子里种的,用茅粪奶的;豆腐、旋粉都是自家手工做的。我家穷,不敢像人家你那样天天这般讲究,从你那里弄来的那些石头家具也是难得才用一回咧。”

    “那东西要常用,越用才能越好用!”相里彦章说。

    霍把式道:“这我还不知道?可咱没有那大闲工夫啊!不过,今儿是特殊对待老哥的,咱准备的主食是锅贴和包皮面斜旗旗,一律手工做的,知道你爱个这。”

    “是?这可是好东西。”相里彦章说。

    汾阳人会吃,更会变着花样做吃食,不谈档次,谈的是个讲究。这讲究就体现在粗粮细作上。汾阳人更多的时候把小麦面粉称为“好面”或“白面”。这“锅贴”就是用好面做的一种煎烙的馅类食品。馅可荤可素,常以时令新鲜蔬菜相配。制作时,将和好的好面擀成比饺子皮大的薄皮,然后装馅,捏成比饺子大的饺子样儿。不煮,一个挨一个有序摆放在抹了油的生铁鏊子里,盖上锅盖,煎烙二三分钟后,均匀地洒一次水。再煎烙二三分钟,再洒一次水,也可淋一些油,约七八分钟后锅贴便熟了。煎烙成熟后的锅贴,底部呈金黄色,周边及上部稍软,热气腾腾。吃在嘴里的感觉是皮焦馅嫩、柔韧、筋道,有脆有绵,肥而不腻,香酥两宜。一般人吃就吃了,图个味美和稀罕。相里彦章却不仅图个味美和稀罕,他对此是有不少说讲的。当下,他说:“你这城里的老婆家还能做得了锅贴?真是巧手手!”

    霍把式说:“汾阳地方上的吃食,汾阳城的女人谁也会做,只是做得好赖不一样罢了,我那老丈母娘在世的时候,一个月吃下来都不重样。尤其是这锅贴,吃上一回就老想吃。双儿她妈做得也不赖,可就是没有我那老丈母娘做出来的味儿地道。”

    相里彦章说:“其实,这锅贴还是要咱桃花峡的女人们做出来的才叫地道咧。不过,俏孥儿母女进了你霍家的门,也就算是咱桃花峡的人了。”

    霍把式问:“那怎么就是要咱桃花峡的女人们做出来的才叫地道?”

    相里彦章说:“这锅贴是咱桃花峡的东西咧嘛。那年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慈禧太后西逃来到山西,住在上白彪岭的一处大院子里。咱汾阳人讲究迎客饺子送客面。院子的主人家就包了饺子给慈禧太后吃,那慈禧太后心情不好,吃不下饺子。饺子就凉了,饺子凉了不好吃,主人家就用这煎烙锅贴的方式把饺子热了再吃。那天,慈禧太后就闻到了煎烙锅贴的香味,寻着香味来到主人窑里,看到这家主人在煎烙这剩下的饺子,问明原委后,忍不住尝了一个,觉得皮酥脆、馅多汁,相当美味。索性就吃了个胃满肚圆。后来这饺子就演变成锅贴,成了咱汾阳的地方风味食品。”

    霍把式听得有些入迷,听完了,却又思思想想着言道:“我霍继业在桃花峡活了一辈子了,怎就没听说过?再说,慈禧太后为甚不在咱下白彪岭住,偏要在个上白彪岭?我还真的就不信了,有时间我去上白彪岭瞅瞅她住过的那个大院子。”

    相里彦章哈哈哈笑过,说:“看看你那德行,当甚的真咧!我也是收集咱桃花峡的传说时听上一辈的人说的,是真是假也没考证过。不过,据说慈禧太后住过的院子是有过的,后来破‘四旧’拆了,在那地方盖了小学校,你要去看就去看小学校吧。”

    霍把式觉得有些没趣,呵呵呵地笑了笑,把话切转过去:“那我还为你准备了包皮面斜旗旗咧,这也是慈禧太后吃过的?”

    相里彦章说:“你也够费心思的了。哪里寻的这    黍面?以前这    黍面还得搅上榆皮面才能和成咧。”

    汾阳人说的    黍面就是高粱面。与白面对应,汾阳百姓又把高粱面称为“红面”。霍把式说的“包皮面斜旗旗”,就是用白面把红面包起来,擀开,切成菱形,下锅煮熟的一种汾阳面食。早些年生活困难的时候,家里没有多少白面吃,经常就吃红面。红面见水不往一块粘,不好和,难成形,就掺搅些榆树皮磨的面来增加粘度。来客人了,为了脸面上好看,就抓借点白面把红面包起来待客用。也是个发明创造呢,现在却就成了稀罕食物了。

    霍把式接了相里彦章的话说:“是咧是咧,榆树皮粘咧嘛。不过,今儿的面甚也不搅,都是用咱的磨磨的头二遍。”

    相里彦章笑:“看来你要我办的事是非同小可了,这么辛苦待我!”

    霍把式仍然不说什么事情,只道:“对了,老哥你知道不知道,咱三十里桃花峡建成养鱼场了,养的是虹鳟鱼咧!”

    相里彦章先问了一句:“是?”然后说,“这我还真不知道,每天钻在下白彪岭这山旮旯旯里,快成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