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圆知道斌武在哪里放羊、在哪里牧牛;即使他换了地方,听着牛铃的声音也能找到。况且,有时候,斌武就把牛羊赶到桃花峡来饮水呢。暑假里的一天,月圆换了干净好看的衣裳,带了好些从镇上买的稀罕食物,还有斌武要的课本,一路找到强盗沟来。

    这是斌武没有想到的事情,斌武高兴得手足无措。

    斌武脱下汗衫来把一块岩石擦得光光亮亮让月圆坐。

    月圆大方地坐了。坐下后,瞅着斌武美丽地一笑,两排洁白的牙齿闪动着瓷光,晃得斌武眼花缭乱。

    斌武问:“你、你怎来啦?”

    月圆说:“想来嘛,给你送好吃的,还有你要的课本。你不高兴?”

    斌武说:“高兴高兴,我是说来强盗沟的路不好走,怕树枝子挂了你。”

    “知道你关心我,可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儿。”

    “你要是个三岁的孩儿,我就不怕树枝子挂你了,就该怕狼吃了你啦!”

    “狼要吃也是吃你这样有肉的大块块,吃我有甚意思,瘦麻鬼筋的,还吃不饱。”

    “真要有狼吃你,我也不让它,我把我连皮带肉都喂给它。”

    和月圆在一起,斌武有一种想多说些话的冲动,还觉得自己变得挺会说话的。

    月圆问:“你早不上学了,还要借我的课本做甚?”

    斌武说:“我不上学是我大不让上了,又不是我不想上。我就是想看看你学的课本是些甚内容,多学些知识就多些见识咧,你说是不是?”

    月圆:“也是咧。那、那你平时没这些课本,你看什么书?”

    “我相里彦章伯伯那里有甚书,我就看甚书。”斌武说。

    “我是问你现在看甚书?”

    斌武把书递给月圆。

    “水浒?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你怎看水浒?”

    “我看水浒是学好,又不学赖。我觉得咱这桃花峡可像水泊梁山咧!”

    “那我就当一丈青,你咧,你当甚?”

    “我甚也不当,我就放羊喂牛,将来当个养殖专业户,也能有钱,也能发家致富。”斌武说得很坚决。

    月圆抿着嘴儿笑,笑笑地又问:“在咱这里喂羊喂牛还能发家致富?”

    “怎就不能?”斌武说,“我在我伯伯家的电视里看过了,我养的牛羊不喂饲料,自然生长,能卖好价钱咧!”斌武一边说一边把身边的野草揪下来编织。

    月圆却是自顾说着自己:“你能当专业户,可我怎办呀?明年就要毕业了,我想考城里的汾中,可我学习不好,肯定考不上,我大说孥子们学到个这程度也就行啦,不想让我上了。”

    “你家有钱,考不上,花钱也能上的。”

    “我大死脑筋咧,能让我念完初中就是开恩啦。再说,我也不像你,学习好,作文写得老师都夸咧!”

    “那能个怎,我不是放羊了?”斌武说着,把一个用狗尾巴草编好的羊儿送给月圆。

    月圆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呀,你的手手怎这么巧啊,好好看的羊儿!”

    “你喜欢甚,我再给你编,要甚编甚,只要是我见过的。”

    “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编咧。你还会甚,再给我露上两手。”

    “会得多了,讲桃花峡的传说、唱晋剧,你爱不爱听?”

    “你还会唱晋剧?你唱一段我听?”

    昌宁镇、上白彪岭隔三差五就请戏班搭台唱晋剧,斌武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后来经常独自步行去看,许多戏词都记着呢,放羊的时候觉得寂寞了就一个人哼唱。这会儿,月圆一鼓励,他张嘴就唱:“母亲莫要哭号啕\/孩儿把话说根苗\/金水桥前把鱼钓\/太师老贼下了朝\/儿钓鱼他开道\/把儿的鲤鱼惊跑了\/那时节逗恼儿心头火\/儿上去就是一拳!”

    月圆(白):“一拳怎么样了?”

    斌武没想到月圆还会接词,新奇地看着月圆,又紧握双拳道:“将老贼——打打打、打死在地!”

    月圆已笑成一团,说:“真像咧、真像咧……”

    斌武才问:“你也会?”

    月圆说:“怎就不会,你唱的是《金水桥》,你是秦英,我是秦英的妈咧。”

    汾阳人爱唱晋剧,从县城、从山庄窝铺走出不少晋剧名角。所以在山西有“无汾不成戏”之说。晋剧的经典剧目有《打金枝》《算粮》《金水桥》等,所以有人用“打不完的金枝,算不完的粮”来形容晋剧。斌武和月圆唱的这段《金水桥》讲的是,唐太宗时期,驸马秦怀玉奉旨出征,他担心脾气暴躁的儿子秦英在家惹祸,将秦英锁在了花园的小房。哪料想,秦怀玉走后不久,耐不住寂寞的秦英就趁人不注意跑了出来,独自来到金水桥上钓鱼,正赶上当朝太师詹沛下朝路过,鸣锣开道,惊跑了正在咬钩的鲤鱼。秦英本是鲁莽之人,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这时候,他怒气冲冲挡在太师轿前,瞪着两只牛眼要向太师讨个说法。当朝太师是何等人物,他的尊严受到了挑衅,禁不住怒火中烧,大骂秦英是瓦岗寨强盗的后代。秦英大怒,挥拳打死了太师詹沛。秦英的母亲银屏公主命人把秦英捆绑起来,押到金銮殿求太宗赦免,太宗不答应。秦英的母亲又请太师的女儿詹贵妃出面说情,詹贵妃还算仁义,温言软语的说动了太宗,太宗才答应死罪饶过,活罪不免,让秦英上前线戴罪立功。

    听月圆说“你是秦英,我是秦英的妈”,斌武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低头叨念:“不知道你还会捉哄人,我是秦英,你都当上我妈了。”

    月圆说:“戏里是这样唱的,哪里是我捉哄你?我不让你吃亏,我来给你唱一段段,你听不听?”

    斌武赶忙说:“听咧听咧,你唱你唱。”

    月圆见他着急,便提了个小条件:“我唱行喽,可你听完不能说不好啊。”

    斌武说:“是你唱的,怎样都好听。”

    月圆微皱着眉头思想着,说:“我不唱《金水桥》了,我唱一段段《算粮》好不好?”

    斌武说:“还没唱就又问好不好。”

    月圆说:“哎呀,你真扎眼咧!”

    晋剧《算粮》的故事在汾阳一带几乎家喻户晓。相爷王允为三女儿王宝钏在彩楼抛绣球选亲,三女儿王宝钏选中了薛平贵。但是王允嫌贫爱富,设计谋赶走了薛平贵,并逼迫三女儿王宝钏重新选择郎君。王宝钏不从,父女矛盾激化,一气之下,王宝钏与父亲三击掌后,搬出相府,住进寒窑,十八年不相往来。十八年后,薛平贵作为御封的先行官征西归来,战功卓著,正赶上老相国王允的寿诞,王宝钏就借拜寿为名回府,清算自己和丈夫薛平贵十八年的粮饷。父亲王允及二姐银钏、二姐丈魏虎却劝她改嫁……

    斌武见月圆扭捏着不肯开口唱,先就扮演相国王允道白一句:“我儿一十八年没来相府,今日来在相府为了何事?”

    月圆应声唱道:“当年彩楼选夫郎\/都是爹爹你作主张\/你见那平贵是花儿样\/反悔前言昧心肠\/喜棚赶走薛平贵\/立逼孩儿另配才郎\/孩儿我不从父不让\/你那时全不念父女情长\/为此事也曾三击掌\/儿甘愿寒窑受凄凉\/我夫妻虽贫穷甘苦共享\/我夫妻虽贫穷患难同当\/儿在寒窑受恓惶\/未要过相府的半升粮\/苦日月儿也能妇随夫唱……

    月圆这样唱着,斌武就像在戏场里一样大声叫起好来。他一叫好,月圆却就不唱了,说:“这一下你就觉得公平了吧?”

    斌武说:“甚呀?”

    月圆说:“我是三孥儿王宝钏,你是相国王允,当了我的大大了,你说是谁捉哄谁?”

    斌武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那是小毛驴假装大牲口咧!”

    月圆咯咯地笑起来:“你是毛驴、你是个小毛驴子啊!”这样说着,月圆就拉了一下斌武脖子上的那个山桃核项链,好像是怕拉断了,她放开手:“这个真好看咧,光溜溜的,是你自己做的?”

    斌武说:“不是我做的,谁还给做呀。你觉得好看,我做新的送给你,你要不要?”

    月圆说:“我不要新的,就要你现在戴着的,你给不给?”

    斌武伸手要把脖子上的山桃核项链摘下来。月圆说:“要你手腕腕上的咧。”

    斌武就把两只手链摘下来,一并递到月圆面前。月圆说:“我只要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咱俩就是一对对啦。”

    斌武给月圆把一只山桃核手链戴上,月圆又把另一只给斌武戴上。斌武的内心忽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美妙感觉。问了一句:“咱俩是一对对甚?是鸳鸯还是蝴蝶?”

    月圆噘嘴吹了斌武一下说:“不知道,甚也不是。”

    斌武甜甜蜜蜜地笑。月圆指着他说:“蠢笑蠢笑蠢笑……”说着,自己却也禁不住笑起来。

    月圆笑够了,忽地想起了什么,说:“斌武,咱、咱睡觉吧,咱睡一觉,你就不会倒霉了。”

    斌武说:“我又不困,平白无故的我倒甚霉?”

    月圆扭动着身子说:“我偏要你困嘛,连人的好心都不知道。”

    斌武不愿意让月圆生气,就甘愿听月圆的支配。斌武在那几孔平时他和羊、牛们避雨的破窑洞里铺了干草,他让月圆躺在干草厚的一面,自己也躺了下来。月圆把手放在斌武的手里,闭着的眼睛却不停地微妙地翕动。斌武觉得月圆的手儿暖暖的很绵软也很小巧,心底里就认为月圆真好真好。但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现在这个时候说些什么好,就不说。后来,他实在睡不着,才说:“我不睡了。”

    月圆睁开眼睛:“好了,睡过了,你不会倒霉啦。”

    斌武坐起来,瞅着月圆白皙姣好的脸:“就这样睡睡就不倒霉啦?想让我和你睡觉耍,还要找个不睡就倒霉的理由。”

    月圆不说内情,只是咯咯咯地笑。

    斌武吃了些月圆带来的稀罕食物,心里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说:“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摘酸枣,我知道哪里的酸枣最好。”

    月圆兴奋地说:“我也去、我也去。”

    斌武说:“不怕树圪枝上的针刺扎了你的手?”

    月圆说:“扎了也愿意。”

    斌武就拉着月圆的手儿来到沟边采摘酸枣。那酸枣树儿是一丛一簇地生长着的,一颗颗像小灯笼似的红酸枣挂在有些泛黄的小叶子之间,煞是好看。月圆一边摘一边就吃,还故意把核儿往斌武脸上吐,斌武也不怪她,只是报以微笑,说:“操心些、操心些、不用让刺扎住……”

    月圆吃着酸枣,话还不停:“你说、你说我就这样吃,这酸枣干净不?”

    斌武说:“干净。咱这里没污染,就是土也是干净的。”

    月圆就笑,说:“我是故意问你的呢,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其实不干净也不怕,我妈说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斌武用愉悦而无声的笑,回应着月圆。

    月圆要回去的时候,她问斌武敢不敢再背她。

    斌武说这有个甚不敢的。说着已猫下了腰。

    月圆伏在斌武的背上,感觉这背好宽厚好宽厚,低头瞅着斌武被太阳晒红的脖子,她说:“我、我咬一下你的脖子,行不?”也没等斌武答应,湿润的嘴唇已贴上了斌武的脖颈。

    斌武感到月圆的双唇就像两片薄荷叶儿贴在他的脖子上,凉凉爽爽的,很美妙,不禁唤了一声:“月、月圆……”

    月圆的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泪花儿,她紧抿了一下嘴唇,却是禁不住唤了声:“亲哥……”

    斌武闻声,停住脚步,转了一下头,忽儿放快了步伐,像一只矫健的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