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些传说煽动着人们的神思遐想,也在或深或浅地影响着人们的生活。

    说不清是哪年哪月的哪一天,有一位年轻学子,骑着一头怀孕的骒骡进京赶考。走入桃花峡后,忽然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学子知道这样的雨是会引起山洪暴发的,心里就很害怕。偏偏在这个急死人的时候,骒骡却是要产驹了,像个要生孩子的孕妇,表现得十分难受和慌乱,怎么也不肯前行。学子既怕洪水袭来,又怕骒骡产驹耽搁时间。他无奈得很,仰头看见自己正在大佛弯的大佛像下,赶忙磕头祷告:大佛爷爷保佑、大佛爷爷保佑,桃花峡不发水,骡子不下驹!

    该是大佛显灵,果然云开日出,万事大吉。

    学子骑着骒骡进京赶考去了。

    只是从此后,下再大的雨,桃花峡也没发过洪水,骒骡也就不再产驹了。

    人们把不生养的男女称为骡子。

    斌文结婚快三年了,媳妇的肚子还没有动静。人们就在背地里说老霍家是骡子家。骡子家这顶帽子一扣,就很少有人再来请俏孥儿去帮忙了,甚至连他家的席器也租不出去了;喜钱、喜烟、喜糖、喜茶,还有席器的租金什么的明显少了,多年积攒起来的人气好像也在一天天飘散。俏孥儿倒不是太在乎这些,霍把式却是受不了。忽一日,他在他家院门上挂出一块硬纸牌子来,上书:接骨收费,小孩儿五块,大人十块,祖传跌打损伤药膏,视用量取费……牌子一挂出来就在下白彪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人们说,霍把式那两下子也敢挂牌收费,这是老家雀落在树梢上——鸟不大,端得架子还不小。人们还说:骡子家想钱想疯了,乡里乡亲的开口闭口就是个收钱,这是骡子不生养——把事往“绝”里做咧。俏孥儿能受得了穷,却是受不了乡亲们说三道四的,她本来就不同意霍把式这么做,只是理解着霍把式,知道霍把式肚子里有气,想让他发泄发泄,所以就没有硬性反对。现在,被乡亲们这么人前背后地指画,她就觉得实在是不能再迁就霍把式了。她把那牌子摘下来,拿回窑洞,撕成条塞进了火塘。霍把式说:“你这老婆家是怎了?也不和我商量就把牌子烧了火。”

    俏孥儿说:“原来就不同意你弄这,你牛头八怪非得要弄,现在倒好,惹了闲几淡话一大堆,你的耳朵就不烧?”

    霍把式道:“我有这本事,我赚这钱怎啦?天经地义。我祖传的本事不是为了赚钱,难道是为人民服务的?说我霍继业骡子家,躲闪着我家,我看他们折了腿胳膊还躲闪不?找上门来,老子就收钱,不收白不收!他们要说我霍继业的闲几淡话,让他们说去;好人说我,大吉大利,坏人说我,得病就死!”

    俏孥儿说:“算了吧你,挂牌牌没人来,不挂牌牌也没几个人来;就是你真给人家接了骨,人家也都感激你咧,还不是感激你不收钱?你这一收钱,把人情也丢了。”

    霍把式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帮了他们那么多,他们还不说帮我,还要说咱家的闲话,我不服气咧。再说,国家现在讲经济社会、讲脱贫致富,我谋出个路路赚几个钱,也是正当的。可这些人们还是老观念,这不,一说收钱,狗日的们胳膊腿也不折了?”

    俏孥儿禁不住一笑:“你这人说话也不和肚皮商量商量,斌文媳妇生不下孩子的事,别人能帮得上忙?你挂牌牌收钱是合理不合法咧!知道不知道?你有行医执照咧、有国家允许的手续咧?不用钱没赚到,还给人家罚了款。打不住狐狸,倒惹得一身骚。”

    唉!霍把式叹了一声,不再和俏孥儿强调什么。

    骡子家这三个字给霍家带来了太多的压力和烦恼,这三个字实在是太刺激、太恶毒!霍把式出来进去的,就像泄了底气,没精打采,抬不起头来。生生硬硬的风言风语不时像夏日的冰雹敲打着霍把式老两口的心,也把他们想要抱孙子的梦想一天天敲得破碎不堪。

    斌文在煤窑上挖煤,因为媳妇没生下孩子,他便进一步成为了煤汉子们开玩笑的对象。

    早晨一见面就会被人问:“夜里黑间闹来没?是不是种子没撒对地方咧?”又有人说:“你老婆那是疙瘩旱地还是盐碱地,怎不见出苗?”

    斌文埋头干活,不作声儿。但是,斌文无论在什么场合,始终没有承认自己和媳妇不能生孩子。他这个老实人甚至在霍把式老两口的提示下编了瞎话说,媳妇是能怀上孩子的,自己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一怀上就流产,医生说是习惯性流产,再等一两年,媳妇养好了身体就能生的。其实,他自己清楚,媳妇进门以来根本就没有过妊娠反应。只是这样一个借口,却就给了人们编排故事的线索。故事是从黑矿长开的黑煤窑上传出来的。说斌文家媳妇一怀上孩子就流产,找山里的土郎中看了,郎中说这是需要补胎的。斌文问怎么补?郎中说进城里医院花俩钱儿看看去吧。于是,斌文就带着媳妇进了汾阳县城。走在汾阳城的大街上,见路边有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那摊位旁边立了一块牌子,牌子上面竖写了“补胎”两个大字。斌文是认识这两个字的,斌文高兴地认为这里就能补胎,或许还便宜,何必去医院花大价钱呢?这便带着媳妇来到摊位前问那正在补胎的师傅:“补胎多少钱?”

    师傅头也没抬,说:“这要看眼眼大小。”

    师傅指的是车胎破损的“眼眼”大小,斌文却理解错了。

    斌文为难了半天,然后对媳妇说:“脱吧、脱吧,不脱了,怎能看见眼眼大小?”

    媳妇觉得在大街上人多,不肯脱。

    斌文说:“为了看病,为了霍家的后代,不能管那些了。”

    媳妇也是这样想的,就把裤子脱了,紧并着光溜溜的两腿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修车的师傅一抬头,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上话来。

    斌文却误解了人家的表现,对媳妇说:“蹲下、蹲下、不蹲下怎能看见眼眼大小?”

    这样的笑话传得很快,霍把式都听说啦。霍把式气不打一处来,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老霍家怎么就成了骡子家啦?老霍家怎么就成了骡子家啦!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的。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他家祖上是强盗沟的,但是遭遇这种事情,他还是要扪心自问的:难道是祖上在强盗沟造了孽,遭了隔世的报应?

    儿媳妇姓任。这里给女孩子取名字喜欢带“花”“月”“草”一类的字。儿媳妇出生在三十里桃花峡山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的老父亲走过三十里桃花峡的时候,想起了关于樵夫白彪和桃花仙女的传说,于是给她取名为桃花。桃花家可是三代贫农,勤劳肯干的好人家啊。桃花进了霍家的门后,从来没有跟公婆红过脸,公婆说个什么,她都会像圣旨一样对待。对丈夫斌文、对小叔子斌武也是知冷知热的,对街坊邻居更是情情理理。

    正像当年霍把式娶回了城里媳妇一样,谁不说霍家的桃花媳妇好呢!

    一早起来就打扫院子,还喂猪、喂鸡、洗衣、做饭。不过两年多的光景,霍家的生活就变得滋润甜蜜起来。霍家田地里的庄禾按时播种、按时耕耘、按时按季收成;霍家的院子里,猪圈里猪肥,鸡窝里蛋多。又有斌文按月从煤窑上拿现钱回来,这日子还有个过不好的?逢年过节,霍家杀猪宰羊还能炖鸡肉吃。下白彪岭除了相里彦章家,还有几家的日子能和老霍家比?可这老天爷就是不让你事事如意,这样好的儿媳妇却怎么就没能给霍家生出个孙孙来?

    俏孥儿说:“你家几代单传,香火本来就不旺,怕是这斌文身体上有甚的遗传病呢吧?”

    霍把式十分不高兴俏孥儿这样说:“能有甚病、能有甚病?单传也传到了我霍继业这里,不是生了两个嗣儿?我还怕是你家有问题咧,你妈你大不生养才抱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