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不跟你在这里吵吵,嫌丢人咧、失身份咧。”钱福顺压低一点嗓音说,“你只管好你二嗣儿就行,要不看我怎收拾他!”说罢,他站起身,像演员退场似的扬长而去。

    霍把式冲着台上说:“随你的便!你有甚身份?不就是当着个上白彪岭的支书村长?就有身份了?扯球蛋!还要把我嗣儿的得脑打成筛子,我霍继业一掌把你的得脑劈成两半个当瓢舀茅粪还嫌瓢浅咧。日你个祖宗的!”

    人们都围过来,问霍把式是怎么回事。

    霍把式不做正面回答,只道:“狗日的,蹲在戏台上就把自家当角儿了,瞎事没啦瞎理了,欺负人咧么!”

    他原本打算卖完醋溜膏子,去小饭馆要两个小菜,喝几盅酒,然后等天快黑了,戏班开戏,去听听晋剧。现在被钱福顺这么一搅和,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好歹卖完了醋溜膏子,他再次狠狠地在朝着戏台啐了几口,单手提着两个空空的瓷罐子走出了戏场。

    往下白彪岭返的时候,他一拐弯进了虹鳟渔场。

    一进渔场,他就把嘴里的嘟囔放声叫喊出来:“甚人咧,甚的个龌龊人咧,走南闯北都没见过!”

    渔场老周的确是钱福顺二女儿的公公,相对钱福顺来讲,这里叫儿女亲家。老周性情好,总是一副乐乐呵呵的模样。老周见霍把式垂头丧气一脸不快,就笑呵呵地问:“这是怎啦,老婆跟上人跑啦,还是给儿媳妇子打啦?一来就骂东骂西的,没到镇上看戏?”

    霍把式说:“你老婆才跟上人跑了,你儿媳妇子才打公公咧,说得是些甚没油烂水的话咧!”

    老周还是呵呵呵笑:“究竟是怎啦,我看你那眉眉眼眼不对劲儿咧!”

    霍把式道:“出门子遇上鬼了,你那亲家真是个大龌龊!孩儿们之间的事情,他跑我跟前咋呼来了,我霍继业是谁,我怕球个他,没给他好脸子看!”

    老周听明白事情的原委,呵呵呵笑着却不说个完整的话。

    霍把式问:“你倒是说话呀,该怎办?我这是凭着和你多年的交情才来向你讨个主意的。”

    老周说:“我能知道怎办?好事多磨,不用伤了和气。”

    霍把式现在没有和气,只有恶气,他说:“你不用和稀泥,这事情不能和稀泥的。”

    老周还是呵呵呵笑:“这怎是和稀泥咧?我不知道怎办,我就不能说个甚。”

    霍把式一脸不屑,说:“我就知道,你是给你那亲家收拾得蔫成球啦!”

    老周说:“球就球吧……”

    霍把式不再看着老周说话,却是看着昌宁镇方向,气狠狠地说:“我霍继业这是叫花子丢了棍儿——狗的气也要受。我看你们乃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周怕他再说出更难听的话,就说:“这话可就说得出了圈圈了啊,我们毕竟是儿女亲家,你不要在我这里说三道四,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那你说我家和他家这事能不能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难说、难说……”

    说话间,听到渔场外有三轮车马达的声音,老周说:“孩儿们回来拉鱼了,咱不说这些事了。”

    霍把式扭头看,却见老周的儿子一脸兴奋,高声说着话正走进来:“今儿镇上赶会,鱼卖得还风响快,人们的生活是提高啦,舍得花钱买鱼吃新鲜啦。”

    老周说:“没看见你霍伯伯?连个招呼也不打?”

    老周的儿子就唤了一声伯伯,说:“拉了一水箱鱼,说卖就卖光了,光顾了高兴啦。伯伯,你怎不去赶会看戏咧?”

    霍把式说:“看你们好活吧!不说了,走咧、回咧!”

    “带两条鱼回去吃吧?”

    “不啦,好吃难消化。”

    扔下这么句话,霍把式起身往外走,迎面过来了钱福顺的二女儿,老周的儿媳妇,也就是钱月琴。月琴在钱福顺的四个女儿里是个厉害角色,除了钱福顺的话,她谁的话也不听。她懂理,但却是得理不饶人,没理争三分。用汾阳话讲,叫做:说得出,做得出;口一份,手一份。霍把式认识月琴,月琴却不认识霍把式。月琴走过霍把式身边的时候,她不管认识不认识,先打了个招呼:“走呀,不再坐坐?”

    霍把式看了月琴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嗯”上一声也就罢了,却在月琴走过去的时候,冲着人家的脚印狠狠地啐了一口。

    月琴迅即掉过头来:“嘿!你站住!你烂口咧!你啐谁咧?”

    老周赶忙叫唤:“月琴、月琴,过来装鱼!”

    老周的儿子担心月琴发火,飞跑过去把月琴拉上走:“大大吼你装鱼咧,快些吧。”

    霍把式啐了月琴一口,并不解气。他一路气恼走在返回下白彪岭的路上。走到点将台下方的时候,突然间,从荆棘丛中跳出三个人来,把霍把式吓了一跳。霍把式以为遇到了强盗,抬头一看,却是上白彪岭的疤三儿和另外两个治安人员。疤三儿是个红脸皮,长得不算难看,眉眼也挺周正的,只是那一脸的碎麻子太明显了。他嘴里叼着支过滤嘴烟,从左边嘴角滚到右边嘴角,滚来滚去,还不影响说话:“骡子家的,等等再走,说两句话!”

    “日你祖宗,你吼我甚咧呀?”霍把式被“骡子家”三个字刺激得怒火直冒,他把瓷罐子放在地上,手指着疤三儿,“你吃屎了还是喝尿了?要说两句话?你会说话?你会放屁,放屁也不要在老子霍继业这儿放!”

    疤三儿上前一步,一把揪住霍把式的领口,声音低沉:“你儿媳妇子的子宫是朝上长的咧,怀不上孩儿,我就吼你骡子家啦,怎?你还能咬了我的球,拽了我的蛋?”

    霍把式怒火中烧,猛然一掌击在疤三儿胸上。疤三儿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步,却是放开了霍把式的领口。

    霍把式纵身跳开,亮了个招式:“狗日的们,伤屄脸不捡好日子,不用忘了我霍继业是做甚的,不用动口,动手吧,来,你仨一齐上,老子让你们见识见识!”

    那两个治安员弯腰各捡了一块石头要往上冲,却被疤三儿叫喊一声制止住,疤三儿揉着胸脯笑了,说:“这老鬼,果然出手快、跑得快!你是做甚的?你就是个打把式卖艺的,可你知道我是做甚的?我还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咧!”

    霍把式说:“扯球蛋,你要怎就怎吧!”

    疤三儿还是笑呵呵的,说:“今儿我高兴,等等还要去镇上喝酒看戏。现在只是给你捎个话儿,你家无论是谁,以后不准再到上白彪岭惹是生非,这是一;二是让你家那个二斌子离钱支书家孥子远些,不然,钱支书饶你,我不饶你!”

    霍把式响亮地“哼”了一声:“随你的大小便,我霍继业三年等你个润腊月,白天黑间都恭候着咧!”

    疤三儿把过滤嘴从嘴上拿下来,用中指和拇指朝霍把式弹过去:“好话赖话给你捎到啦,听不听是你的事。这一掌,先记着账,以后再还你!”疤三儿说着,朝另外两个治安员一挥手,那两个治安员便随在他的身后朝昌宁镇方向去了。

    霍把式提着两个空瓷罐儿独自走在回家的山间小路上,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两行老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路经强盗沟,远远地看见斌武正把晒干的草往草垛上码放。霍把式抬手擦了擦眼泪,走过去。斌武干活很专心,他不看左右,只是把铺在地上晒的草收拢起来,然后抱到草垛前,捆成一捆,用羊铲一插,一挑,往垛上码。看着斌武这般辛劳,霍把式的心肠软了,眼睛热了,又想流泪。他忍了忍,想说句体贴儿子的话,一张嘴,嘣出来的话却又是夹火带气的:“以后少给老子招惹钱家!”

    斌武被吓了一跳:“大大,你乃怎啦,吓煞人咧?”

    霍把式走过斌武身边,声音变低了:“少招惹钱家,惹不起,躲得起!”

    瞅着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斌武呢喃自语:“我大也老啦、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