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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监护(2)

    小芽迟疑了一下,拿着桌上的几张纸跟进去。

    \"林芳,\"小芽说,\"他们要你写呢,你不写吗?\"

    林芳两眼望天,摇一摇头。

    \"真的一个字都不写?\"

    林芳有点烦燥地说了一句:\"要写你自己写!\"

    小芽拿着几张纸,呆呆地站着,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二

    晚饭的时候,林芳躺着不肯起来,小芽只好拿着两个搪瓷饭盆到后面食堂打粥。

    食堂里热烘烘的,滚烫的稀粥盛进木桶,木头的气味便渗透到粥里,散发出一种不那么好闻的沤溲气。角落里的几口咸菜缸已经在发酸发臭,走近了能熏得人两眼流泪,老曹每天晚上照样挽袖子捞出一脸盆,剁碎,大锅里少少地倒一点香油,潦草地炒上几铲刀,一分钱一勺地卖出去。门口那一堆菜叶和菜根、菜皮组成的垃圾早就腐烂得没了形,变成一滩半脓半水的腐尸样的东西,引来无数的绿头苍蝇嗡嗡忙碌,人们走过去的时候都是捂着鼻子,踮着脚尖,跳芭蕾一样在垃圾的臭水间蹦达。

    小芽一走进食堂,老曹马上用铁勺敲着粥桶招呼她:\"丫头!来来,问你个事。\"

    小芽走过去,摊开两只手上的饭盆:\"打粥。\"

    老曹说:\"打粥忙什么?又不是打红烧肉。\"他凑近小芽,压低声音:\"那个知青,大了肚子的,交待了没有?谁做了那事?\"

    小芽抬起头,看见他那双边缘红肿溃烂糊满眼眵还依旧色迷迷的眼睛,心里一阵恶心。

    \"丫头,你告诉我没事,我不会说出去。谁呀?啊?哪个王八蛋哪?他可真有眼力见,那姑娘一身好肉!啧啧……娘的!\"

    他呲开牙,表示他的愤怒。一串粘答答的口水同时从他嘴角流下来,眼看着就要坠入粥桶,小芽手疾眼快,抄起旁边的木锅盖把粥桶盖上。

    老曹还在继续他的动员工作:\"跟你叔还这么嘴紧!你不说,你爸也会说,迟早!我跟你爸什么交情?哎,你就透个底吧,那王八蛋是知青还是我们场部的人?\"

    旁边忽然一声咳嗽。老曹抬眼一看,脸上赶紧换上讪讪的谄笑:\"苏主任!嘿嘿,我在跟小芽说着玩呢……这孩子可了不得,嘴紧,滴水不漏!\"

    苏立人半开玩笑地:\"把你那张吃屎的嘴巴刷刷干净再说话,别开口就冒臭气!人家小芽可是个干净孩子。\"

    老曹赌咒发誓:\"我是真没瞎说!\"

    苏立人朝粥桶点点下巴:\"打粥吧。\"

    老曹赶快附合:\"打粥打粥。\"

    他动作幅度很大地掀开锅盖,操起大铁勺,兜底舀满,抓过小芽的饭盆,啪地扣下去。饭盆里的厚粥满得鼓出盆沿,眼看着就要溢出,他摇摇头,不得不用勺边挖出一点。

    \"明天带个大些的饭盆来,大肚子的女人都能吃,一个顶俩。\"他意味深长地嘱咐小芽。

    苏立人冲他发火了:\"你怎么还在搅舌头!\"

    老曹很委屈地:\"我说的是实话……\"

    苏立人回头对小芽:\"小芽,打完粥快走,谁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

    小芽两手端了粥盆,才走到食堂门外,听见苏立人在后面犹犹豫豫喊了她一声。小芽回头,静静地等着。苏立人追上来说:\"小芽……\"

    小芽望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林芳一直不肯说。\"

    苏立人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小芽你真成了精怪了,你就知道我要问这事?\"

    小芽反问他:\"你不是要问这事的吗?\"

    苏立人笑着摆摆手:\"别告诉人我问过,嗯?特别是李艳,她会多心。\"他又叹口气:\"这件破事闹的!现在全农场的人都尖着耳朵到处打听,敏感得很。毛主席最新指示下来都没人这么关心。\"他摇摇头,眼睛里蒙上一层薄雾,仿佛置身于大水中央又孤立无援的样子。

    小芽端着饭盆走过专案组住的外屋,听见戴眼镜的那个问秃顶中年人:\"小芽打粥回来了,我们两个谁去谁留?\"

    中年人从手里的一本书上抬起头:\"你去吧。问问食堂里有没有馒头之类的干东西,光喝点粥,夜里顶不住。\"

    小芽站下来,忍不住插了一句嘴:\"食堂一年才做一次馒头呢。\"

    戴眼镜的问:\"什么时候?\"

    \"过年。\"小芽说。

    两个同志就眼对眼地看看,叹口气。

    小芽见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好笑,提醒说:\"供销社有饼干卖。饼干比馒头好吃。\"

    中年人随口答:\"饼干多贵啊!\"

    小芽心里想:原来城里人买东西也怕贵呀。

    小芽把盛粥的搪瓷饭盆放到里屋桌上之前,林芳一直在床上懒洋洋地躺着,随着粥盆与桌面碰击时轻轻的一声闷响,林芳弹簧一样地跳起来,欠起身子,把长条桌连同桌上的饭盆很自私地拖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她的铝制小饭勺,用食指和拇指马虎地擦了擦,选择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把饭盆往面前再拖近一些,左手摸着盆边试一试冷热,右手的勺子跟着顺盆边灵巧地旅行一周,刮起最边缘接近冷却的部份粥米,惬意地送进口中。

    整个过程,林芳没有对小芽说一个谢字,更没有做一个邀请小芽共同就餐的表示。

    小芽的一盆粥放在桌子的另一头,粥面已经结了干干的一层膜,像是餐馆橱窗里摆放的样品。小芽不饿,她不想动它,她好奇地看着林芳吃。

    林芳吃饭的神态多么贪婪和幸福啊,小芽相信她是真的很需要这一盆粥。她的眼睛从一开始就闪着亮光盯紧在自己的粥碗里,不断地搜索和确定每一处可以下勺子的地方。她恋恋不舍地看着粥面一点点地低下去,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疼惜和悔恨,仿佛觉得不应该如此慌忙地把美味变作胃里的秽物。她的嘴唇得到食物的滋润之后越发鲜艳,湿漉漉地蠕动着,在每一勺热粥送到口边时都有一点小小的犹豫,而后飞快地张开,脑袋微微前倾,把粥连同勺子含进口中,唇边紧抿,勺子从唇隙中缓缓抽出。留在嘴里的粥本来想要含住一会儿,体会食物进口的美妙,但是不行,喉管迫不及待地抽动起来,像是胃里伸上去一只手,抓住咽喉的闸门用劲一拉,一口热粥滑溜溜地就顺下去了,弄得她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里怅惘不止。她喉管滑动的细节透过肌肤能够清清楚楚看得出来,颈部的肌肉先是从下到上曼妙地波动,而后力量聚集到喉节处,喉节如同升降机一样,缓慢地升起来了,又欢畅地落下去了。整个过程,诗歌一样美好,花开一样动人。

    小芽的眼睛忍不住湿润起来,她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当年怀她在身的时候,是不是也跟林芳一样贪婪和饕餮呢?生命的秘密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还没有长出脑袋和四肢,就已经知道了通过母亲来要吃要喝,知道了只有获取食物才能让自己长大!

    小芽没等林芳的勺子把盆底刮到最干净,就推过去自己的粥碗:\"分你一半吧,我吃这一盆有点多了。\"

    林芳停了手,抬头看着小芽。有几秒钟时间她一动不动,好像是感到了惊讶。后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点儿也没有推辞,伸手拉过小芽的粥盆,端起来,拨出一小半到自己盆中。

    \"你也吃吧。\"她终于对小芽说了一句礼让的话。

    而后她又埋下头,依旧吃得香甜,只是速度明显地放慢了许多,拿勺子的那只手还翘出一个好看的兰花指,显出一个女孩子的矜持和文气。

    晚饭后不久,天就彻底地黑了下来。专案组的两个同志在外面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又动手拖桌子拉板凳的,弄出一片声响,把气氛造得有点紧张。

    林富民的脑袋忽然出现在窗外,晃来晃去,鬼魅一样。小芽赶快绕到门口招呼他。

    \"你下班不回家,跑到这儿干什么?\"小芽不太高兴。

    林富民举起手里的一抱东西:\"我来给你们送蚊帐。夜里蚊子多,没有蚊帐怎么能睡觉!\"

    小芽不说话了,任由林富民进屋,跟两位同志打了招呼,而后动手往床上挂蚊帐。林富民做这些事情是熟手,先挂林芳床上的一顶,再挂小芽的。竹竿穿进帐顶,两头绳子一绑,往床架上一搁,打个死结带住,拖下来的帐沿往席子里一塞,妥了,三分钟不到的功夫。

    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小芽就由着他忙,自己在一旁看着。林芳更是不动,好像林富民挂的是别人的蚊帐,跟她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挂完蚊帐,林富民仍然没有想走的意思,干脆在小芽的床边坐了下来,摸出一根烟,在指甲上磕一磕,叼到唇上,要点火。小芽实在忍不住,催他说:\"爸!\"林富民解释道:\"我抽根烟走不行吗?\"小芽说:\"要抽到外面抽去,人家不爱闻你的烟味。\"

    林富民只好将嘴角的烟取下来,放回烟盒,一边起身,一边对小芽使着眼色。

    小芽没办法,把林富民送到门外。林富民才要说话,小芽把他的嘴堵住了:\"爸,你要问别的事情可以,要是问林芳的事,没意思。\"

    林富民的脸上就有点尴尬:\"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小芽说:\"我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的心思,一个比一个等不及的要想知道。\"

    林富民讪笑道:\"都是一个农场的人,这不是关心她吗?\"

    小芽愤愤道:\"如果我是林芳,我就死了算了!\"

    林富民张了张嘴,不敢再说什么。

    林富民走出几步之后,小芽又想起一件事,喊住他。小芽说:\"过端午节妈包的粽子,家里还有吗?\"

    林富民想了想:\"好像有吧?在小水缸里泡着呢。\"

    小芽吩咐他:\"你明天带几个来。那两个同志说夜里饿,没东西吃。\"

    说完这句话,小芽扭身就进了屋,生怕林富民因为心疼家里的东西而表示出反对。

    小芽进屋之后才发现,专案组两个同志已经把外屋的电灯泡换掉了,换上了一个起码一百支光的,亮得有点晃眼。林芳也已经被传唤到位,孤另另地坐在电灯光下,四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依靠,很像审讯室里面对刑侦员的犯人。灯光从林芳头顶直射下来,她脸上被灯光照到的部份煞白煞白,额头、眼窝和鼻翼投下的阴影却又浓得发黑,这样一来,白天见到的那种红润鲜艳完全消失了,代之而有的是深深的憔悴,憔悴之外还有一丝紧张和焦虑。

    小芽知趣地缩在里屋,关上门,打开随身带着的习题本,开始做作业。她一点儿也不想听见外屋那些与她不相干的问话,但是她年轻的耳朵实在太灵了,翻来复去冗长无聊的问题不请自来地使劲往她耳朵里钻,想要拒绝都不行。

    问话还是白天的那几句,不厌其烦,如同初学二胡的人闷了头颠来倒去拉一段民间小调:谁弄大了她的肚子?出于自愿还是男方强行施暴?她有没有反抗?一次还是多次?事情的详细过程?……

    戴眼镜的同志和中年秃顶的同志,两个人的声音一高一低,一个紧绷一个松驰,一个僵硬一个绵软,交替着在夜晚空旷的房间里行走,时而跳跃向前,时而又停滞犹豫,回旋往复的,有点像商影影在大礼堂里绞尽脑汁排练出来的舞蹈。

    没有第三个人的声音。林芳仍旧拒绝说话。小芽想不明白她在这样的强行逼迫面前怎么就能够沉得住气?她是从心理上抗拒这样的审问,还是一门心思要替她爱着的那个人承担起一切苦难和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