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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摇晃(3)

    \"花花已经生小猫了,当妈妈了……\"贺天宇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愣了一愣,有一种恍然若梦的意思。

    小芽生怕他的欢颜消失得太快,连忙接过他的话:\"可惜没有花花金贵。花花是独女,可它们有兄妹三个。\"

    李小娟凑过来看了看,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多好玩啊!这些小猫。\"她伸出捞出那只\"乌云盖雪\",贴到自己脸上,轻轻蹭着,爱不释手的样子。\"我最喜欢这只,白得像雪,头顶上偏顶个小黑桃,很少见的。\"

    小芽生怕她提出什么要求,赶紧拿话堵在前面:\"这只猫已经有主儿了,我们队长家想要。\"

    李小娟放下\"乌云盖雪\",换了一只\"四脚白\"在手上:\"这只也挺逗人,像个演滑稽戏的小丑。看它的眼睛多神气!有人要这只了吗?\"她转头问小芽。

    小芽回答说:\"来看猫的人好多呢,都想要呢。我弟弟舍不得给,气得在家里骂人。\"

    \"可你们家也不能都养着呀,是吗?\"李小娟说得非常委婉。

    贺天宇抬眼看了看小芽的脸,像是为她解围似的,突然转头问了李小娟一句:\"你抄完了没有?\"

    李小娟一愣,放下手里的猫。\"还没有。快了。\"

    贺天宇皱皱眉头:\"你想抄就快些抄完,抄完了早点走。\"

    小芽好奇地问:\"抄什么?是诗吗?\"

    \"是剧本。\"李小娟看着贺天宇:\"我从同学那儿借来的,他看了,说喜欢,我就想给他抄下来。\"

    贺天宇\"咚\"地往床上又一躺,懒懒地驳斥她:\"是你认为我喜欢。其实,三十年代的这些剧本,抄不抄的又怎么样?再进一步说,看不看的又怎么样?还能照着它再写出一部吗?白让人心里烦。\"

    李小娟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小声替自己解释:\"我不过是想让你高兴。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喜欢的。\"

    小芽走到灯下去看李小娟抄的东西。李小娟的字迹很规矩,方方正正,一点不带潦草,看起来就很省劲。翻开来的这一面抄着这样几段文字:

    陈白露        (端详着镜子里一个美丽的妇人,摇摇头,凄然地)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她不忍再看了,慢慢又踱到中桌前,倒出药片,将空瓶丢在地下。望着前面,    哀伤地)这??么??年??轻,这??么??美。(眼泪悄然流下来。拿起茶杯,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这时外面打地基的小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晨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来。

    陈白露        (凝听外面的木夯声,走到窗前,拉开帘幕,她望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灯,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隙缝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那一本《日出》,睡在沙发上。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

    小芽看了这一页,感觉这剧本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哀伤沉郁,跟电影里看到的样板戏,跟农场宣传队创作和排演的节目都相差很远,只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就把她抓住了。她下意识地重复着剧中的台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李小娟\"噗哧\"笑出声来:\"怎么跟小和尚念经似的?绕来绕去的。\"

    小芽被她一说,脸上飞红,讪讪地怔在那里,羞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躺在床上的贺天宇忽然接过去,把小芽念过的两句话重新念一遍:\"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贺天宇平常不说普通话,一说起来却是非常标准。他的嗓音沉郁,语调低缓,仿佛黑暗中的喃喃自语,又仿佛与世界作最后的告别,是极端痛苦之后的平静。贺天宇念完这两句台词之后,小芽心里就猛地一抖,好像整个人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提了起来,拎到半空中,四面靠不着,揪心揪肺地难过。

    贺天宇用躺在床上的姿势跟小芽说话:\"好吗?这台词?\"

    小芽说:\"好。\"

    贺天宇轻叹一口气:\"可惜我只能读读剧本,没法看到真正的舞台演出。也许这一辈子都无缘得见。剧本在文革前就已经禁演了。写剧本的人叫曹禺,是中国的大剧作家,他写过两部最有名的话剧,一部叫《雷雨》,一部叫《日出》,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后面一部。\"

    \"前面的一部你也有吗?\"小芽迫不及待问。

    \"没有。很难找到的。我念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过《雷雨》的情节,那真是惊心动魄。他说他们在大学里曾经排过一个片断,他演里面的管家,鲁贵。我们老师胖胖的,慈眉善目,笑起来像尊佛,我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演得了管家,管家一般都是小人,阿谀奉承假模假式的那种样子。\"

    \"也说不定那个鲁贵是好人。\"小芽猜测。

    \"肯定不是,《雷雨》里面最让人恶心的就是鲁贵了,他连亲生女儿都想卖。\"

    \"真的呀?\"小芽发一声惊叹。

    \"我真是恨我生得太晚,错过了这世上多少好东西!好的书,好的话剧,好的电影太多了,一个人一生一世都看不完的……\"

    李小娟着急地阻拦他:\"贺天宇你不要瞎说啊,你说的那些都是毒草,要批判的!\"

    贺天宇冷笑一声:\"《日出》不也是毒草吗?你为什么又要抄?\"

    李小娟偷眼看小芽,脸上红了一红:\"人家是因为你喜欢……\"

    贺天宇忽然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声音透着烦燥:\"你抄完了没有?抄完了可以走了!\"

    李小娟不再说话,闷头唰唰地抄。小芽有点尴尬地站在灯前,她的身影很不凑巧地挡住了贺天宇那一边的光,因此她看不见此时此刻贺天宇脸上的神情,她不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而带来了莫名的焦虑。但是有关《日出》的这一场谈话深深地印在了小芽的心里,那是心灵深处的一种震惊,好像天边乌云尽头撕开的一道缝隙,隐隐绰绰能感觉缝隙后面的辉煌光影,但是缝隙始终不见扩大,让她的眼睛时时刻刻盯得酸疼。

    几年之后在复旦读大学,上海人艺演出话剧《日出》,票价十元。当时的十元钱是小芽一个月的伙食费。她几乎吃了一个月的萝卜干开水泡饭,咬牙买下了座位最好的一张票。大幕拉开时,剧中的时间是清晨五点半,夜色将近,黎明即来,陈白露的起居室只有一盏台灯照亮,华丽的家俱陈设在半明半暗中沉沉浮浮,似起似落,非真非幻。小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乌云尽头的缝隙就要撕开来了,陈白露的悲剧生命就要成为一个巨大的梦魇,铺天盖地的压到她的身上了。

    可惜贺天宇没有能看到这出话剧。正像他当年所说的:没有缘份。斯时斯刻,贺天宇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南京郊外一所理工大学的教室里,对着复杂的机械图纸手忙脚乱。

    看完话剧小芽激动了好几天,她真想坐火车赶到南京去,实心实意地给他一份感谢,正是在那个江心洲的夜晚,他给了她这份期待。生命就是在许许多多这样的期待中变得厚实,丰盈,和滋润。

    但是小芽最终没有去。贺天宇那时已经跟李小娟结了婚,有了一个儿子。

    四

    小芽是在杞柳编织组的仓库门口碰到老江头的。杞柳组的仓库门外总是扔着大大小小编得不合规格的筐子,方的圆的扁的都有,小芽想找一个合适的拿回家,给花花母子们布置个宽敞些的窝。

    老江头正好提着一只编得很把实的杞柳箱从门里出来。那箱子极大,老江头曲着胳膊拎,甚至身体往另一边斜过去,箱子底仍旧在他的鞋面上磕磕碰碰,使他走得很不利索。老江头就对小芽抱怨说:\"这个小陈!让他给我编个大些的箱子,他甩开手弄出这么大一个!回头上火车下汽车,叫我怎么拿?\"

    小芽问他:\"你要出差啊?去哪儿啊?\"

    老江头看了看她,忽然放下箱子,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神秘兮兮地把她领到仓库山墙后面。\"小芽你还不知道?我要调回老家去了,东北老家。\"

    小芽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居然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老江头怜爱地笑着:\"傻丫头,今天你妈给你吃什么了?怎么呆头呆脑?我要走了!你老江书记要离开江心洲了!\"

    小芽张了张嘴:\"是……找程老师去?\"

    \"瞧,这不又聪明了?一点儿不错,找你程老师去。\"他凑近小芽,附着她的耳朵:\"她和小米粒儿在我老家安了身,还进中学当了代课老师,村里人对她别提多尊重了!是她写信来说的。\"他嘱咐小芽:\"可别再对别人说,事儿传大了不好。\"

    小芽忽然间觉得眼睛里胀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涌出来了一样。她急忙调转头去,不看老江头,看远处的天。天有点发灰,是冬天特有的灰蓝色,太阳也不那么明亮,仿佛是透过几层纱布看过去的,光线都被那些布缝吸收了,剩下一个蛋黄似的东西惨惨淡淡很没有意思了。就连夏日里蓬蓬勃勃生机无限的田野,这时候都有气无力蔫不拉叽,一副沉睡不醒的赖样。

    老江头咂着嘴巴:\"东北的日子可比这里滋润,大冬天的哪用得着下地干活儿呢?老老小小坐着热炕头闲唠儿呢!炕头上一笸箩葵花子,锅里熬着猪肉白菜,锅边上贴一溜大饼子,烟叶儿就挂在屋梁上,闷起来还能唱个'二人转',神仙都没那么快活的。还是老家好啊!人活一辈子,老家总有根线在身上牵着,走哪儿都能把你拽回去,你说怪不怪吧?\"

    小芽低了头,声音抖抖地说:\"我不能耽搁了,回家还有事。\"杞柳筐子也没有顾上拣,转身便走,好像多呆一会儿就要生出意外似的。

    回家一进门,小芽冲着林富民发火:\"江书记要走,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富民抱着搪瓷大缸子\"滋滋\"地喝茶,听见小芽问,抬起头,表示惊讶:\"我没有说嘛?我记得是说过了呀。\"

    李秀兰走过来解释:\"说是说了,那天小芽不在家,没听见。\"

    林富民慢悠悠地把茶缸盖子盖上:\"这就不能怪我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一个孩子家,说不说的,碍不着你什么。\"

    小芽心里的火一下子冲上来,走过去把林富民的茶缸子抢到手里,往桌上重重地一顿:\"什么不碍我的事?江书记对我们家多好!人家要走了,你就一点不难过啊?\"

    林富民摊着手,哭笑不得的样子:\"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共产党的干部,今天调过来,明天调过去,都是常有的事。在的时候我替他服务,是尽责任,吃的这碗饭嘛!走了,换个人来,我一样也是服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不了的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要是都像你这样,走一个人难过一次,我忙得过来吗?\"

    小芽忿忿地瞪着她的父亲,带着哭声说了一句:\"你没有良心!\"

    林富民不跟她生气,一转眼把那个搪瓷缸子又捧在了手里,起身串门去了。

    林富民一走,小芽没了发火的对象,心里面堵的更加厉害,在屋里团团直转,摸摸这个又不顺心,看看那个也不对劲,连小猫的叫声都觉得烦人。后来她从碗橱里找出一瓶林富民为过年备下的酒,用头巾包着,藏进棉袄里,去找老江头。她想用这瓶酒为他送送行。

    老江头在他屋里收拾东西,那只过大的杞柳箱四面不靠地放在屋中央,箱盖大敞着,里面已经先放进去了老江头最心爱的猎枪。其余那些破衣烂衫有的扔在箱子外面,有的搭在箱盖上,仿佛还没有决定下来要还是不要。老江头爬在一张凳子上,从墙上往下摘老江婶子的一张遗像。也许是灰迷了眼睛吧,他偏着脑袋,一眼睁一眼闭的,样子很滑稽。

    小芽亮出怀里的酒瓶,仰头朝他喊:\"江书记!下来吧,我请你喝酒!\"

    老江头扭头见是小芽,哈地一声笑:\"搞什么鬼呀,丫头?\"他咚地跳下凳子:\"是什么酒?我看看。\"

    小芽把酒瓶举得高高的,旗帜一样地对着光亮。她很骄傲,因为这是一瓶当地很有名的\"双沟\"酒,不是什么污糟糟的杂牌货。

    \"你哪儿来的?偷你爸爸的吧?\"老江头把酒瓶接过去,盖子顶住鼻尖,深深地嗅了一嗅。其实他什么也嗅不出来,因为那盖子密封得极好,一点儿不漏气。

    \"喝两杯吧。\"小芽巴巴地盯住他的脸,好像求他做一件本不情愿的事。

    \"你陪我喝?\"老江头故意将她的军。

    \"好,我喝。\"小芽一脸肃穆。

    \"我一杯你一杯?\"

    \"行。\"

    \"不怕喝醉?\"

    \"不怕。\"

    老江头深深地吸一口气,把瓶子塞回到小芽手里。\"拿回去,留着你爸过年吧。我戒酒了。\"

    小芽叫起来:\"不可能!\"她以为老江头不肯喝她偷来的酒,怕她回家要挨骂。

    \"是戒酒了。\"老江头朝小芽呵出一口气:\"闻闻,有酒味吗?戒酒戒了一个月了。不是没钱喝,是不让自己喝。\"

    \"你生病了?\"小芽不无担忧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