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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解除劳动!”莉达冷笑道,“难道这是可能的吗?”

    “可能。您自己分担一份他们的劳动就行。如果我们大家,城市和乡村的居民们,无一例外,全体同意:凡是人类用来满足生理需要而耗费的劳动由大家平均承担,那我们每个人也许一天只要工作两三个钟头就够了。请您设想一下,我们大家,富人和穷人,每天只工作三个钟头,我们其余的时间一概是空闲的。您再设想一下,为了少依赖体力,少辛苦,我们发明机器来代替劳动,而且极力把我们的需求的项目减少到最低限度。我们锻炼我们自己,锻炼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不怕饥饿、寒冷,让我们不致像安娜、玛芙拉、佩拉格娅那样经常为她们的健康发抖。请您设想一下,我们不医病,不开药房、烟厂、酿酒厂,那么最后我们会剩下多少空闲的时间!我们大家就共同把这种闲暇献给科学和艺术。如同有的时候整个村社的农民一齐出动去修路一样,我们大家也齐心合力去探求真理和生活的意义,那么,我相信,真理会很快为人们所发现,人类就会摆脱对于死亡的那种经常痛苦不堪的恐惧,甚至会摆脱死亡本身。”

    “不过,您自相矛盾,”莉达说,“您说科学,科学,可是您又反对识字。”

    “我反对的是在只有酒店的招牌可看和偶尔有几本看不懂的书可读的情况下教人识字。这样的识字从留里克[6]时代起就延续下来,果戈理的彼得鲁希加[7]早就会读书,可是乡村呢,留里克时代是什么样子,现在也还是什么样子。需要的不是识字,而是广泛发挥精神能力和自由。需要的不是小学,而是大学。”

    “您也反对医学。”

    “是的。医学只有在以疾病作为自然现象加以研究而不是为了医病的时候才是需要的。真要是谈医治,那么要医治的也不应当是病,而是病因。消除了主要的病因,体力劳动,那就不会有病。我不承认治病的科学,”我激动地继续说,“科学和艺术,如果是真正的科学和艺术,那就不是致力于暂时的目标,不是致力于局部的目标,而是致力于永恒而普遍的目标。它们寻求真理和生活意义,探索上帝和灵魂。如果把它们同当代的贫困和怨恨结合在一起,同药房和图书室结合在一起,那它们反而会使生活复杂,加重生活负担。我们有许多医师、药剂师、律师,识字的人也多起来,然而生物学家、数学家、哲学家、诗人却完全没有。人的全部智慧、全部精神力量都用在满足暂时的、转眼就过去的需要上了……科学家、作家、画家都在紧张地工作,由于他们的努力,生活的舒适在一天天地增长,肉体方面的需求在加多,可是真理却还远得很,人像以前一样仍旧是最残暴卑劣的野兽,整个局势趋向于人类大多数退化,永远失去一切生活能力。在这样的条件下,画家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他越有才能,他的地位就越古怪,越不可理解,因为仔细一看,原来他工作是供残暴卑劣的野兽消遣,维护现行社会制度的。我现在不想工作,将来也无意工作……什么都不需要,叫这个世界掉到地狱里去才好!”

    “米修司,你出去。”莉达对妹妹说,显然认为我的话对那样年轻的姑娘有害。

    叶尼娅凄凉地看一看姐姐和母亲,走出去了。

    “凡是打算为自己的漠不关心辩解的人,总是说这一类的漂亮话,”莉达说,“否定医院和学校,比治病和教书容易得多。”

    “说得对,莉达,说得对。”母亲同意道。

    “您口口声声说您不工作了,”莉达继续说,“显然,您对您的工作估价很高。那我们就不要再争吵,我们永远也谈不拢,因为您方才那么鄙夷地评价过的图书室和药房,即使设备极不完善,我也认为高于世界上的一切风景画。”说完,她立刻转过脸去对着她的母亲,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公爵自从到我们这儿来过以后,瘦得多,模样大变了。他们要把他送到维琪[8]去。”

    她对她母亲谈公爵,是为了不跟我说话。她脸色通红,为了掩盖她的激动,她像近视眼那样,弯下腰去凑近桌子,做出看报的样子。我再坐下去,就会惹人不愉快。我就告辞,回家去了。

    四

    外面很安静,池塘对面的村子已经睡熟,一点灯火也看不见,只有池塘的水面上映着繁星的淡光而微微发亮。在雕着狮子的大门旁边,叶尼娅站着不动,她在等我,为的是送我一程。

    “村子里大家都睡了,”我对她说,极力在黑地里看清她的脸,见到一对悲伤的黑眼睛瞧着我,“酒店老板和偷马贼都安然地睡了,而我们这些上流人却互相生气,争吵不休。”

    那是八月间一个忧郁的夜晚,其所以忧郁,是因为已经有秋意了。月亮正在从紫红的云里钻出来,略微照亮道路以及两旁乌黑的冬麦田。常有星星坠落下来。叶尼娅跟我并排在道路上走着,她极力不看天空,免得看见陨落的星星,不知什么缘故那些星使她害怕。

    “我觉得您说得对,”她说,由于夜间的潮气而冷得发抖,“如果人们能够共同献身于精神活动,他们不久就会了解一切。”

    “当然。我们是高级生物,如果我们真正认清人类天才的全部力量,只为高尚的目标生活,我们就会变成跟天神一样。可是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人类会退化,天才连影踪也剩不下。”

    等到大门已经看不见,叶尼娅就停住脚,匆匆握一下我的手。

    “晚安,”她颤抖着说,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冷得缩起脖子,“您明天来吧。”

    我想到只剩下我一个人生闷气,对自己和别人都不满意,就害怕起来,也极力不去看那些陨落的星星。

    “您再陪我一会儿吧,”我说,“我求求您。”

    我爱叶尼娅。我所以爱她,大概是因为她总是接我和送我,因为她温柔热情地瞧着我。她的苍白的脸、她的细脖子、她的瘦胳膊、她的娇弱、她的闲散、她的书,都是多么美丽动人!智慧吗?我不能断定她有不同寻常的智慧,不过我欣赏她眼界开阔,这也许是因为她的想法跟严峻美丽而不喜欢我的莉达不同。叶尼娅爱我是因为我是画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满心想只为她一个人绘画,我把她幻想成我小小的皇后,跟我一块儿去占领那些树木、田野、迷雾、彩霞,占领那美妙迷人的大自然,而在那里我一直感到孤独得心灰意懒,感到我是个多余的人。

    “您再留一会儿吧,”我要求说,“我求求您了。”

    我脱掉我身上的大衣,披在她的受冻的肩膀上。她怕穿着男人的大衣显得可笑而难看,就笑起来,把它扔在地下。这时候我就抱住她,不住地吻她的脸、肩膀、手。

    “明天见!”她轻声说,小心地、仿佛生怕侵犯夜晚的宁静似的,拥抱我,“我们一家人之间是不隐瞒彼此的秘密的,我得马上去告诉妈妈和姐姐……这真可怕!妈妈倒没什么,妈妈喜欢您,可是莉达呀!”

    她往大门口跑去。

    “再见!”她叫道。

    然后有两分钟光景我听见她在奔跑。我不想回家去,再者也没有必要急着回家。我犹豫不定地站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退回去,想再看一看她住的那所房子,那所可爱的、纯朴的、古老的房子。阁楼上的窗子像眼睛似的瞧着我,显得什么事情都了解似的。我走过露台,到了网球场旁边,在老榆树底下摸着黑在一张长凳上坐下,从那儿瞧着那所房子。米修司就住在阁楼里,那儿的窗子射出明亮的光,后来变成柔和的绿色,那是因为灯上加了一个罩子。人影在移动……我满腔的温情,心里平静,满意自己。我满意的是我还能够入迷,能够爱人,同时我又觉得不自在,因为我想到这时候,离我几步远,在那所房子的一个房间里住着莉达,她不喜欢我,也许还痛恨我。我坐在那儿,一直等着,不知道叶尼娅会不会出来。我倾听着,觉得阁楼里好像有人在谈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