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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住院的病人(1)

    之前,我曾经记述过一件名字是《血字的研究》的小案件,后来记述过“格洛里亚斯科特”号三桅帆船失事案,如果历史学家看到这些案件,那么他们肯定会感到惊奇。下面我要记载的这件案子,虽然我的朋友福尔摩斯在侦破过程中没有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这个案子却很稀奇古怪,我觉得不能遗漏不记。

    那天正是七月,天气闷热下着阴雨。我们把窗帘放下一半,懒洋洋地卧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早晨接到的一封信。由于我在印度当过兵,因此,对闷热的天气还算适应,所以即使已到了华氏九十度,我也丝毫没有觉得难受,而让我觉得乏味的倒是这天的报纸。议会已经休会,议员们都离开了这里。我突然想到新森林中的空地去躺一下,或者是去南海的海滩里畅游一番,那里铺满了鹅卵石。但是想到我的银行存款,我犹豫着将这个想法推迟了。

    对我的伙伴来说,无论是乡下或是海滨,他都不喜欢。他只喜欢整天待在一个五百万人口的城市中心,对这里人们的一些悬而未决的案件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我记得他唯一的一次接触乡村,是去看望生活在那里的哥哥。

    我看到福尔摩斯正全神贯注,来不及说话,便把那枯燥无味的报纸扔到一边,背靠着椅子,思考起来。忽然,我被福尔摩斯的说话声打断了思绪。

    “你想得不错,华生,”他说道,“用这种方法解决争端,你不觉得太荒谬了吗?”

    “太荒谬了!?”我大声回答,心里却猛然想,他怎么能知道我内心里面在想什么呢?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一脸茫然地注视着他。

    “这是为什么?福尔摩斯,”我大声问,“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福尔摩斯看到我这种茫然不解的神情,哈哈大笑起来。

    “你还记得前不久,”他说道,“我给你读过的一段爱伦·坡写的故事吗?他在那段故事里就讲到一个厉害的推理者竟能猜到他的同伴内心里的思想,而你当时还开玩笑说这件事纯属作者自己的虚构。”

    “我没有啊!”

    “我亲爱的华生,你是没有说,但是,我从你的眉宇间就能看出来。因此,当我发现你扔下报纸,然后一脸沉思,我便觉得这是个研究你思想的机会,才发生了刚才把你的思绪打断,以便证明我猜中了你的想法的事情。”

    可是,我对他的说法依然不相信。

    “在你给我读的那个事情中,推理者是根据被观察对象的动作而猜出他内心的想法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被观察者被一堆石头绊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看星星,另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动作。可是我坐在椅子上一点也没有动弹,这能给你提供什么线索呢?”我继续说。

    “你说错了。人脸上的五官是表达丰富感情的工具,而你的五官则更是忠实地遵循了这一职责。”福尔摩斯说。

    “你的意思是,你难道从我的面容上就能看出我的一系列思想?”我说。

    “对,特别是你的眼睛。或许你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罢了。”福尔摩斯说。

    “对,我自己怎么能注意到呢?”我进一步说。

    “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你扔下报纸,这个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之后,你面无表情地在那里坐了有半分钟,接着你的眼睛转移到了那张新配上镜框的戈登将军肖像上面,并久久注视着。我从你当时的面部表情上,就看出你已经开始想事了,但是想得还并不很深。接着你又把眼光移动到你的书架上,那里有一张没装镜框的亨利·沃德·比彻的画像。过了一会儿,你又朝上看着墙。从这几个动作看,你的意图是很明显的。你肯定是在想,如果这张画像也配上镜框,那不就正好能挂在墙上,和戈登将军的肖像并排挂在一起了。”

    “你真是看出了我的思想!”我吃惊地说。

    “我在这方面还没怎么出过错呢。然后,你的目光又回到比彻的身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的肖像,你正在研究他的性格。后来,你神色平静地继续凝视着,表现出沉思的样子,我猜到你肯定在回想比彻经历的事件。我知道,你很容易就联想到他在内战时期代表北方所经历过的事情,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你曾经对他的遭遇表示过愤慨。你肯定对这件事感受非常强烈,因此,我就断定你肯定想到比彻时就想到这些。”

    “对的。”我说道。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你的目光从画像上移开了,我知道你肯定又想到内战了。当我看到你紧闭双唇,双目炯炯,两手紧握的时候,我确信你正在回想双方在这场战争中你死我活的战斗场面。”

    “真是太神奇了!”我兴奋了起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你的脸色又渐渐转入阴沉,还摇了一下头,你肯定是想到了战争的悲惨、可怕以及死伤的无辜生命。你的一只手慢慢地触到了你的旧伤疤,双唇开始泛出一丝的微笑,我便知道,你肯定在想着解决国际问题的方法实在荒唐可笑。在这点上,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当然是非常荒谬的,我很高兴你的观点。我这一切推论是不是都是正确的?”

    “绝对正确!”我说道,“你现在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了,我承认我非常惊讶。”

    “这听起来非常肤浅,我亲爱的朋友,我敢向你发誓,如果你表示怀疑的话,我不会反对的。你看今晚微风轻拂,我们一起到伦敦街上去散散步,怎么样?”

    我已经对这间小小的起居室感到厌倦了,于是就爽快地同意了。我们一同在舰队街和河滨遛了三个小时,在那里观赏了潮汐千变万化的情景,宛如人生一样。我对福尔摩斯独特的议论、细致敏锐的观察力和巧妙的推理能力,感到非常敬佩,不知不觉地听得入了迷。我们返回贝克街时,已经十点钟了。有一辆四轮马车等候在我们的寓所门前。

    “哈哈!我看看,这是一位医生的马车,而且是一位普通医生,”福尔摩斯说,“他的生意刚开业不久,不过还不错。我觉得他是来找我们商量事情的,我们回来得真巧!”

    我明白福尔摩斯的调查手段,并且深知他的推理思维。马车内灯下面挂着一只柳条状的篮子,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医疗器械,我知道福尔摩斯正是根据这些医疗器械的种类和状况,迅速地作出了反应。从楼上窗户的灯光中就可以看出,这位来访者大半夜的过来确实是来找我们的。我不免感到有点奇怪:他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来找我们呢?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紧随福尔摩斯走进了我们的寓所。

    等我们推开门进去,一个尖瘦脸、面色苍白、满脸长着土黄色络腮胡子的人,从壁炉旁的一把椅子上站起来。他的年纪顶多三十三四岁,面容憔悴,气色看上去相当不好,好像被生活夺去了他的青春、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看上去羞怯腼腆,是一位十分敏感的绅士。当他站起来,把那只细瘦白皙的手扶在壁炉台上的时候,使人们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外科医生的,而更深信他是一个艺术家,即使他的衣着朴素无华:一件黑礼服大衣、一条颜色不甚鲜艳的领带和深色的裤子。

    “晚安!医生。”福尔摩斯爽朗地打着招呼,“我知道你已经在这里等了几分钟,我们很荣幸。”

    “我的车夫和你谈过了?”

    “哈哈!我只是从那张桌子上摆放的蜡烛分辨出来的。你赶紧坐下吧!请告诉我你来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是珀西·特里维廉医生。”他说道,“我住在布鲁克街403号。”

    “《原因不明的神经损伤》那篇论文的作者不是你吗?”我问道。

    他没想到我还能知道他的作品,于是,苍白的双颊兴奋地泛出片片红晕。

    “我平时很少听人谈起我的这本书,出版商曾经对我说,这本书卖得不好,我本来以为没有人知道呢,”他说,“我想,你也是一位医生吧?”

    “我是一个外科医生,以前在军队服过役。”

    “我很希望能够对神经病学进行专门研究,我对它很感兴趣。但是,一个人应该从事他一开始就能够着手的工作。当然,这是题外话了。我知道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时间很宝贵,但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在布鲁克街我的房间里,发生了一连串非常奇怪的事情,如今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我觉得不能再那样下去了,所以就马上来请你出出主意,帮个忙。”

    歇洛克·福尔摩斯坐下来,吸了一口烟斗。

    “你要我帮忙,我非常乐意,”福尔摩斯说道,“请你把事情详细地说给我听吧!”

    “这里有一两点不值得说的,”特里维廉说道,“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非常惭愧。不过,这件事令人非常奇怪,而近来则更加复杂,我也分不清楚哪些事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就只能把一切都全盘告诉你,让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首先,我得谈谈我大学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伦敦大学的学生,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学生。我的教授一直这样认为,而不是我过于自吹自擂。毕业以后,我去了皇家大学附属医院干了一个不怎么重要的职务,继续从事研究工作。以后,幸运的是,我对强直性昏厥病理的研究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我的一篇关于神经损伤的专题论文,也就是你的朋友刚才提到的那篇论文,获得了布鲁斯·平克顿奖金和奖章。可以非常自信地说,那时,人们都认为我年轻有为。

    “可是,我遇到了最大的障碍——缺乏资金。你知道,一个专家要想成功的话,就必须在卡文迪什广场区十二条大街中的一条街上创业。而这需要巨额房租和设备费。而且除了这笔创办费用之外,他还必须为自己准备能维持几年生活的费用,还得留出一部分钱租一辆像样的马车和马。但在那时,这些要求实在是我力所不能及的。

    “我最后选择了节衣缩食,决定用十年的时间积蓄,挂牌行医,但是没有料到的是,突然一件事情改变了我的人生。

    “这就是一位名叫布莱星顿的绅士。他和我素不相识,但是一天早晨他却突然走进我房里,开门见山地跟我谈他的来意。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我跟他的谈话。

    “‘你就是那位取得卓越成就,最近获奖的珀西·特里维廉先生吗?’布莱星顿说道。

    “我点了点头。

    “‘请阁下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吧!’他继续说,‘因为这样做对你是有好处的。我知道你非常有才华,最终会成为一个成功的人。你应该清楚。’

    “我听到这样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相信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说道。

    “‘你酗酒吗?’

    “‘我不会!先生。’我大声说道。

    “‘太好了!这非常有必要!不过我必须问问,你既然有这些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创业行医呢?’我耸了耸肩,表示很难为情。

    “‘对,对,’他急忙说,‘这根本不奇怪。虽然你想法很多,可是口袋里却没有钱,所以要是我帮你在布鲁克街开业,你有什么想法?’

    “我惊异地看着他。

    “‘啊,这并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他大声说,‘我十分坦率,如果对你合适,那对我也就合适了。我准备用几千镑来投资。你知道的,我可以投资给你。’

    “‘怎么了?’我赶紧问道。

    “‘啊,这比别的投机事业更保险一些。

    “‘那么,我该如何去做?

    “‘这个当然要我告诉你。你要做的就是替我收收房租,置办家具,雇女仆等管理工作。还有就是坐在诊室里看病。我给你钱和一切需用的设备,然后赚来的钱,我拥有四分之三,那四分之一归你。’

    “以上就是布莱星顿向我提出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不用再叙述我跟他怎样协商,怎样成交的事了吧,这样会使你感到厌烦。后来就是,我接受了他的条件,在报喜节那天住进了这个寓所并开始营业。同时,他也搬了进来同我住在一起,做了一个住院的病人。因为他的心脏不好需要非常细致的治疗。他把二楼两间最好的房子租了下来,一间当做居室,另一间用作卧室。他深居简出,闭门谢客,一看就知道脾气古怪。他的生活很不规律,但却又极其有规律。每天晚上的同一时刻,他都如期来到我的诊室,检查完账目,每一畿尼给我留下五先令三便士,便把其余的钱都放到他自己屋内的保险箱里。

    “我曾经自信地认为对这项投机生意,他根本不用后悔。一开始,合作就很成功。因为我出色地治好了几个病人,再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声望,很快我便出了名。这一切在很短的时间里就使他变成了一个富翁。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布莱星顿先生的合作事项大体就是这些。我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今晚我来此求教你的事情。

    “就在几个星期之前,布莱星顿先生突然下楼来找我。我觉得他的心情异常激动,他跟我说起伦敦西区发生的一些盗窃案。我觉得这些事情本来没有必要令他那么激动,但他却提出应当把门窗加固闩牢,并且马上就应该办。接下来的这一星期里,他不断向窗外张望,坐立不安。他午餐前习惯短暂的散步,现在也停止了。他的行为好像是对什么事或是什么人怕得要死,可是当我问他时,他又变得非常无礼,所以我就不再跟他谈这件事了。几天过后,他的恐惧似乎逐渐消失,又恢复了常态。可是新近发生的一件事情,又使他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两天以前,我收到了一封信。如果你愿意听,我现在就把它读给你听,这封信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日期。

    “信上这样写:一位侨居在英国的俄罗斯贵族,亟愿到珀西·特里维廉医生的诊所处就医,因为他一直深受强直性昏厥病的痛苦,而特里维廉医生在这方面是闻名遐迩的权威。他明晚六点一刻左右就可以前往就诊,如果特里维廉医生方便的话,就请在家等候吧。

    “我对这封信深感兴趣,因为这种疾病是罕见的,这也是强直症进行研究的主要困难。所以,当小听差在指定的时间领那个俄罗斯病人进来时,我正等候在我的诊室里。

    “他是一位身材瘦小性格异常拘谨的老人,而且很平凡,根本不像是一个人们想象中的俄罗斯贵族。而他的同伴却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面色黝黑,非常好看,唯一的不足就是面色带着一副凶相,好像赫拉克勒斯的肢体和胸膛。他用手扶着老人的一只胳膊,把老人搀到椅子跟前。他是那样地体贴入微,这跟他的外表看起来非常矛盾。

    “‘医生,请原谅我的冒昧!’他用英语对我说道,吐字有些不清,‘这是我的父亲,他的健康,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被他的孝顺感动了。‘在诊治时,你还是留在诊室里吧!’我说。

    “‘这绝对不行!’他显得非常吃惊,‘我忍受不了这种痛苦。我害怕看到我父亲疾病发作时那种可怕的样子,我相信自己的神经官能对这十分敏感。你如果允许,我可以在候诊室里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