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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最后的晚餐(1)

    算了。

    昨日已成历史,明日还属未知,今日是上帝的礼物,这就是我们叫它现在的原因。有些东西,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有些事,总要去面对;有些事,总要去做,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拆开了那封信。

    吾弟小川:

    我这样喊你,你会不会觉得有些怪异?或者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这个资格?

    在一年前第一次遇到你,我就觉得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就像是又遇到了我的兄长黄国亮。我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再嫁的那个人,除了喝酒赌博打孩子之外,什么也不会做。或许是他的父亲对我一直很冷淡的缘故,他才一直照顾我、纵容我。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一直视我如亲兄弟,他觉得他有责任照顾我。你的案情分析得很对,寒寒并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在寒寒断气后,对她进行了一次重生仪式。但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我用刀片划开寒寒小腹的时候,她到底有没有呼吸。所以,当七年前我向他坦诚了一切之后,他包庇了我,并托人把我调到了S市。

    我知道,那对他来说是个很痛苦的抉择。为了亲情,枉曲了法理,这让他这个正义感很强的好警察终日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中。

    六年前,他死了。因公殉职。

    在得知他的死讯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为了赎罪。

    我没有告诉过他,我一直梦到寒寒。在梦里,寒寒身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看着我笑。可当我去拥抱她的时候,她却化成了一捧细沙,随着冰冷的嘉陵江水呜咽而去。我知道七年前是我错了,我在仪式中的某个环节,很可能犯下了愚蠢的错误,才失去了让寒寒重生的最后一丝希望。

    你又在笑我想入非非,觉得我有妄想症,对不对?

    神迹是会出现的,只不过被现在社会的人心污染,已经越来越少。

    好了,不和你争论这些,我就算说得再多,你也不会理解我的,你只会跟其他人一样,认为是我疯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凡·高、柴可夫斯基、纳什、爱伦·坡甚至牛顿,不都是你们眼中的疯子吗?但求自我心安,何顾他人眼光?

    你发来的案情分析我看了,虽然你的推断跟事实还有些出入,但大体上就是那个样子。也只有你,才能做出解剖寒寒是为了让寒寒重生的大胆推断。是的,对寒寒的重生仪式,我是出于爱,而不是出于恨。

    早在一年前,一起办午夜拔头人那件案子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思维敏锐,见解独特,假设大胆,求证细心,很有点名侦探的气势。到了陈雨的案子,你仅凭现场的情况,就能将我的动机和一些细节推断得如此到位,让我再次惊异不已。我甚至觉得你是不是目睹了我进行重生仪式的整个过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只有天才可以理解天才?呵呵,我给你的印象大概跟天才相差很远吧,经常说一些漫不着调的话,做一些相去甚远的推断。是的,我是在藏拙,因为你身上有张璇的照片。

    我没有把张璇误认为寒寒,寒寒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质,是张璇所无法模仿的。不过,那时你说张璇是你的女朋友,让我对你心生戒备。虽然通过后来的接触,才知道你并不认识寒寒,但过了几个月后你又莫名其妙地失忆,就连张璇的照片都丢了。这一切都透着股阴谋的气息,让我不得不在你面前努力地扮演一个资质平庸的警察。你天才一般的推理能力让我很是恐惧,如果在你面前展现的是一个真实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查到这桩陈年旧案。不,我不是怕死,只是有件事不试一下,我死不瞑目。

    七年了,离寒寒的重生仪式失败,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的时间。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愈合一切,但我却还在痛苦中煎熬。也许是命运使然,我遇到了陈雨,这个孩子乐观、善良、胆怯又不失坚强,更难得的是像寒寒一样,也有着那种淡淡的忧伤。

    那么,既然她跟寒寒如此相像,我为什么不再试一下重生仪式?这七年里,我看了大量有关重生的书籍,也在逐渐完善着重生的仪式。如果能完美地进行一次重生仪式,我就可以让寒寒借助陈雨的身体再度回到这个世界上。是的,陈雨这件案子你推断错了,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陈雨重生,而是想让寒寒重生。不过,你会出现错误是因为对现场的资料掌握得并不全面。其实我在移走陈雨的五脏之后,在她的腹腔里放上了寒寒的一缕头发。那是我当年在嘉陵江边剪下的,这么多年一直贴身收藏。头发跟人体其他所有的器官不同,头发是永远不会腐烂变质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头发里有人的灵魂。

    结果你已经看到了,我又一次失败了。当倒五角星阵上最后一根蜡烛熄灭的时候,我突然有种绝望的心情。不,我并不是对重生的可能产生了怀疑,而是怀疑我的能力。人的资质有好有坏,如果单凭我的资质,会不会在有生之年都不能使寒寒重生?而因为我的执念,又会使多少像陈雨这样的孩子白白死去?我不是一个好人,这点我很清楚。如果我放任自己继续下去,我也不清楚自己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我站在十八层楼上,俯视着脚下黑暗沉寂的城市,我想到了你。我是无法阻止自己的,让寒寒重生的欲望七年前就已经在我心中生根发芽。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只会茁壮成长,促使我不断地改进重生仪式,不断地付诸行动。总有一天,我会被人查到,犹如一条狗一样被枪毙在行刑场上。如果说我的结局注定了是死亡,我为何不选择一个送我上路的人?

    天才,只能死于天才之手。若是被那些自以为是的俗人误打误撞地抓到了我,无疑是对我最大的侮辱。于是我找你参与到了这件案子中,由着你去查,并未做任何的干涉阻拦。至于你会不会查到我,我能不能让寒寒重生,都是天意。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在你提出去C市的时候,我已经信没了。

    信没了的意思,并不是吴哥写到这里没有再接着写下去,而是“已经”这个词占据了最后一页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空间。再往下,没了。

    下一页呢?为什么没有下一页?撕开信封,没有多余的信纸,低下头仔细看了一圈,地上也没有。我有些烦躁地按下了徐佳的手机号码。

    几乎没有耽搁,徐佳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要这么急好不好?奖金过几天就会到你的户头上的,银行转账也需要时间嘛。”

    “我不是问奖金。吴哥的信都有谁看了,怎么不全?”

    “因为是证据之一,所以陈处长当着鉴证科同事的面打开过,我转交给你的时候,也看了。你是觉得没有写完对不对?”

    “不是我觉得没有写完,明明就是没有写完!后面的信纸呢?”

    “那封信是我们的人在吴韬尸体边找到的,打开就是那个样子。虽然大家都觉得有点奇怪,但是经过笔迹鉴定,证实是吴韬亲笔所写。信会是那个样子,可能是吴韬装信的时候弄丢了,也可能是他本来就没有写完。徐川,其实你应该出来走走了,别老用回忆困住自己……我正在买圣诞礼物,你喜欢什么?我顺便帮你买一个咯。”

    “不用,谢谢了。”我有些黯然地挂掉电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自己不愉快,就见不得别人高兴吗?

    我将信纸举起,对着灯光观察着上面的纤维纹路,没有什么异常啊……难道真的如徐佳所说,这封残缺的信,是因为吴哥的疏忽所致吗?

    “在你提出去C市的时候,我已经”……

    你已经什么?吴哥?你要告诉我什么?

    “找到凶手了?”王进摘下眼镜,把那本大部头的《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推到一边,面色和善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王进笑道,“我看不像道歉,也不像请教。”

    我揉揉鼻子,这老先生的脾气似乎很好,为什么其他人说他很怪?

    “先前的事不好意思了,你知道的,我们私人侦探经常误伤别人。”

    “那是因为你对心理学还处在一知半解的地步,如果你在犯罪心理学和行为心理学这两门学科上能够再精进一些,我想对你的职业会有很大的帮助。”

    “精进一些……要怎么精进?需要多长时间?”我有点好奇。

    王进好像有点紧张的样子,嗯,是有点紧张。他又拿起眼镜戴上,握着双手道:“有没有兴趣让我指导你?大概只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敲门声响起,一个模样清秀的女生在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地道:“王教授,大家都在等您呢。”

    王进一愣,“等我干什么?”

    那女生看了看我,道:“您昨天不是说要给我们讲讲费希纳的心理物理学的起源吗?”

    王进眉头一皱,“散了吧,我今天没空。”

    那女生笑道:“那要不我们再等等您……”

    王进霍地一下站起来,拍了下桌子喝道:“没看到我有重要的客人吗?说了没空就是没空!都给我散了!”

    女生吓了一跳,立刻从门后消失。

    王进哼了一声,坐下来叹口气,“让你见笑了,这群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

    我有点尴尬,“你……有事的话,不如改天我再来拜访好了。”

    王进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刚才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嗯……虽然很荣幸,但是一来我没有太多时间,二来我恐怕交不起学费……”

    “谁说要收你学费了?”王进热切地说,“时间的话好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来好了。”

    “当然你考虑一下也好,不用马上给我答复的。”

    “嗯,嗯,王教授,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教我心理学方面的东西?”

    “你是个好苗子,”王进直言不讳,“敏感、细腻、冷静,在犯罪心理学这方面有一定的天赋。我已经老了,很想把自己的见解和看法传下去。”

    “可是你对我并不怎么了解,算上这次,我们也只见过三次面吧?”

    “足够了,一个人有没有天赋,其实只需要几次见面就可以判断。而且,自从你把我当成嫌疑人后,我一直很关注你查案的进程。”

    “就算你可以发现天赋又如何,人品呢?如果我是一个道德品质恶劣的家伙,又掌握了那些几乎可以洞察人内心世界的知识,岂不是……”

    “水只供养生命,完全不会在意供养的是绵羊还是豺狼。同样,我只教授人知识,管他是天使还是恶魔。”

    “是不是觉得挺难接受?其实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人类将为了得到自己的利益而损害他人的行为称之为恶,但是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来讲,人类的存在即为恶,或者说万物的存在即为恶。食物、空气、水、阳光包括所有的资源在一定时期内都是常量,一个生物个体需要生存,势必会消耗一定量的资源,从而剥夺另一个生物个体所需要的资源。从蛋壳中刚刚出生的小鸟为了争夺母亲口中的食物,排挤踩压自己的兄弟姐妹,使它们活活饿死。刚孵化出来的蜂王,会将其余尚在蛹中的蜂王拖出蜂巢,暴晒至死。这些都是自然界中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有超脱了善与恶这种陈旧观念的束缚,才可能以超然的境界去进行研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不由得接了一句。

    王进像个小孩子一样抚掌大笑,“好!好!要不怎么说我很欣赏你呢,你总是能很快地抓住要点。在这方面,你比张璇还要好些。”

    “张璇……说起来,你最近见过张璇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自从被你们查到这里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王进很是坦然,“你想选她做女朋友吗?”

    “啊?”我脸红了起来。

    “两个天才的孩子,会不会也是天才呢?按照遗传学的理论来讲,这个可能性很大的。”他点了点头,“如果你们要结婚,我不介意当你们的证婚人。要是生孩子的话,最好是男孩,男孩在心理学研究方面比女孩要有优势。”

    您的思维也太超前了吧,王教授。我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我记得你的记事簿丢了对吧,找到了吗?”

    “没有,”王进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找了。”

    “为什么?”我有点奇怪。

    王进笑道:“因为丢了啊。”

    这位教授开始打机锋了。我干咳一声,问道:“还有个问题,咱们图书馆的门一到晚上就会落锁吧,如果因为有事要进图书馆的话,要怎么办?”

    “找管理员。其实图书馆没有你想的那么严,不少人都有钥匙,就连我都有一把。”

    “也就是说,其实图书馆根本算不上严格的密室?”

    王进点点头。

    果然是这样。我继续问道:“王教授,关于顾新这个人,你好像很讨厌他?”

    王进道:“虽然我不介意一个人的善恶,但我还是有个人的喜好。这跟是非感无关,是由价值观决定的。坦白来说,我不喜欢顾新这个孩子,并不是说他是个坏人。”

    “那你讨厌他哪一点?”

    “讨厌就是讨厌,不是哪一点,是他这个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有些人你看着不顺眼的。不过我也承认,能让我看顺眼的人并不是很多。”

    “那……王教授,你觉得顾新被杀,是因为什么?是他太令人讨厌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

    “我不知道。这个案子我只是关注,但没有沉下去研究。不过作为连环杀人案件,我想提醒你注意一点。一般的连环杀人凶手,尤其是像吴韬这种患有轻微妄想症的凶手,他的作案方式一般都会在一个模式内,虽然可能会有所改变,但并不会太过于明显。比如说S市陈雨案比起C市张寒案,体现的是他的进化,在仪式、操作、细节上的进化。但是死在你事务所门口的那个高中生,虽然还是剖腹,却像是一种退化,而之后的顾新、李峰这两个案子,连死亡模式都变了。我看了警方公布的案件咨情报告,说这一系列的碎尸案都是在模仿佛教教义。是你的推断,对不对?”

    我有点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

    “如果换做我的学生,我早就把他骂得体无完肤了。不过只看了几本心理学书籍的你,能推断到如此地步,确实不简单。”

    “我也觉得有点牵强。”

    “觉得哪里牵强?不妨说一下。”王进眯起眼睛问道。

    “连环凶手改变作案模式,大多是因为受到了外界的刺激。但是吴哥在这期间,好像并没有经历什么特殊的事情。还有李峰死于天然气泄漏引发的爆炸,归纳于火山地狱有点牵强。而顾新的舌头为什么会被咬掉呢?明明致命伤在背后,吴哥在杀死顾新之后,又咬掉他的舌头,搞得这么麻烦,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暗示拔舌地狱?”

    王进哈哈笑道:“就只想到这些吗?”

    我干笑道:“王教授你有什么高见?”

    王进没有回答,却戴上眼镜,把那本《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搬了过来,翻开其中一页,自顾自读了起来。

    “王教授?”我试探着问道。

    “那件事,你不如回去考虑考虑。”王进的眼光从镜片下透了过来,“过几天你想清楚了,我们再好好讨论讨论案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