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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在那个破旧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兰斯讲着一些最近发生的事。他最近从安第斯山脉的一个荒凉地方——一处他一直在攀登的尚未命名的峰顶——带回了一对快成年的栗鼠——兔子般大小的啮齿动物(豪猪型亚目),毛茸茸的灰色外皮,长长的胡须,圆滚滚的屁股,花瓣般的耳朵。他把它们圈在室内的一个铁丝笼子里,给它们吃花生、米花和葡萄干,有时还会特别款待一下,放进一枝紫罗兰或紫菀花,希望它们能在秋天生出小栗鼠来。现在他反复叮嘱他母亲,要保证它们吃的东西松脆,住的笼子干燥,千万不要忘记每天给它们洗沙浴(细沙混着粉笔末),栗鼠可以在里面打滚嬉闹。说这些的时候,伯克先生点了一次烟斗,又点了一次,最后索性把烟斗放在了一边。他经常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不料发出的响声和动静瞒不了任何人。他清清嗓子,背着手,踱到窗前,抿着嘴哼了一段不成调的曲子。好像这小声的哼哼驱赶着他一般,又哼着走出了起居室。不过他刚一走下台阶,就打了个可怕的寒战,赶紧放下了那副装出来的不拘小节的绅士风度。在卧室或浴室时,他会停下片刻,好像胆怯又孤独,要从怀里摸出一只酒瓶,抖抖索索地使劲喝上一口。之后他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满嘴酒气,一脸悲伤。

    他一边扣纽扣,一边哼着小曲,平静地回到台阶上,台阶还是老样子。这样的情景如同几分钟前一般。兰斯走前检查了栗鼠笼子,智恩和智拉蹲坐着,各自捧着一枝花。关于这最后的时刻,我还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没有多说几句提醒他注意的话,比如“你确信没忘记带上洗好的丝绸衬衫?”或者“你还记得把那双新拖鞋放在哪里了吗?”兰斯要随身带走的东西已经集中起来放在了一个神秘的启程地点,这个地方连名字都不能提,绝对可怕。我们需要的东西他一概不需要。他走出屋子时空着手,也没戴帽子,漫不经心、轻松愉快地走向书报摊——或者走向壮观的断头台。

    三

    陆地上的空间喜欢隐藏起来。能映入眼帘的景象基本上全是整体的面貌。地平线像一扇缓缓盖上的天窗,压得旅行者往后闪身。对那些留下来没走的人而言,距离此地一天路程的任何一个小镇都是看不见的,尽管你可以轻易把这些超凡之景想象成月光下的圆形剧场,围成一圈的屋脊投下了阴影。展现苍穹的魔术师已经卷起袖子表演,让那些小观众一览无余。行星可以浸没在黑暗中,不见踪影(就像事物消失在人自己的颧骨那模糊的曲线中一样)。但是当地球转过头时,它们就又出现了。一丝不挂的黑夜令人害怕。兰斯已经离开了,他年轻的四肢随着他越走越远而显得越来越弱。从他家的阳台上,伯克老两口看着恐怖的茫茫夜空,突然羡慕起那些渔夫的妻子们来。

    如果伯克家的来历可靠的话,“Lanceloz  del  Lac”(5)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十二世纪Roman  de  la  Charrette(6)这部史诗的第三千六百七十六行。兰斯、兰斯林,兰斯洛蒂克——几个小不点,在满是咸味的潮湿星球上喃喃低语。少年时成为年轻的骑士,学弹琴,学驯鹰,学打猎。去过危险森林和悲伤塔,也去过金牛座和猎户座——听过撒拉森人宣战的雷霆。神奇的武功,神勇的斗士,在伯克家阳台上空可怕的星座间闪着灿烂光辉。黑衣骑士佩卡德爵士,红衣骑士佩里莫恩斯爵士,绿衣骑士佩特利普爵士,蓝衣骑士佩尔桑爵士,还有虚张声势的老头儿格鲁默尔·格鲁默苏姆爵士,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北方方言骂人。望远镜的功能不是很好,星图也因潮湿而皱巴巴的,伯克对太太说:“你手电筒举得不到位。”

    深深吸口气。再看。

    兰斯洛特不见了。要活着见他的希望就和死后见他的希望一样渺茫。兰斯洛特被逐出了LEau  Grise(7)(我们称之为大湖国),正在夜空的星尘中骑马前行,就像我们本地的宇宙(有阳台,有漆黑一团、看起来斑斑驳驳的花园)朝着亚瑟王的竖琴座飞去一般。那儿织女星在燃烧,在呼唤。借助这个该死的星图,能看清楚的没几个星座,织女星便是其中之一了。恒星的迷雾让伯克夫妇头晕目眩——灰蒙蒙的烟,疯狂,没完没了的反胃。但他们俩割舍不下噩梦般的星空,他们不能回到亮着灯的卧室——卧室的一角闪现在玻璃门中。不久,那颗星升起了,像一堆小小的篝火。

    右边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剑之桥”(“dont  nus  estranges  ne  retorne”(8))。兰斯洛特忍着剧痛从桥上爬了过去,苦恼难以言说。“你不要过一个叫‘险关’的关口。”但另一个巫师命令道:“你要过这道关。你甚至得带上幽默感,它会帮助你渡过难关。”勇敢的伯克老两口认为他们能认出兰斯穿着钉子鞋在太空中攀爬冻雨之崖,要么在柔软如雪的星云间默默地开路。位于十号和十一号营地之间的牧夫座是一道巨大的冰川,满是碎石和冰瀑。我们试图认出兰斯洛特攀爬时的蜿蜒路径,似乎能看到兰斯敏捷单薄的身子,和几个腰缠绳索的身影一起攀登。不见了!那是他还是丹尼(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兰斯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垂直天空脚下黑暗的山谷中等待,回忆起(伯克太太记得比丈夫更清晰)那些冰隙和哥特式风格的冰原的专有名称。兰斯童年时住在高山上,经常怀着攀岩专家的兴致讲出那些名称(如今他长大了几光年)。那些sérac(9)和schrund(10),那些雪崩和雪崩的轰隆声。法兰西的回声,日耳曼的魔法,如鞋底铁钉一般隆隆响起,就像中世纪传奇里描绘的那样。

    啊,他又出现了!跨过两颗星星间的豁口,然后试图缓缓地爬过一座陡峭的崖壁。崖壁上支撑点如此脆弱,以至于一次指尖的摸索和靴子的打滑声都令人感到恐高症的眩晕。伯克老两口泪如雨下,看见兰斯时而困在一块高凸的岩石上,时而继续攀登,时而有惊无险,背着冰斧和背包,站在群峰之巅,青春焕发的身影闪闪发光。

    莫非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我猜想,探险者那边没有传来消息,可怜的伯克老两口连日悲伤,不曾合眼。他们等着儿子回返,他的每条下山之途似乎都将他们引向绝望的深渊。不过他也许已经荡过了那些悬临万丈深渊的陡峭湿壁,已经抓住了湿壁上突出的石头,现在正沿着险峻的天体之雪愉快地滑降?

    然而,想象中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不论我们等得多么耐心,这脚步声还是在我们的脑海中越来越近)之后,伯克家的门铃并没有顺理成章地响起,我们只好将他推了回去,让他又从头开始攀爬。然后,把他再往更久远的时间推推,让他从大本营开始(那里有帐篷、公厕,还有黑脚丫的小乞丐)。我们长久以来都是这样描绘他的:从鹅掌楸树下低头走过,又经过草坪,走向门和门铃。他在他父母心中出现太多次了,好像有点烦,于是现在吃力地蹚过泥坑,走上了一个小山坡。小山坡曾是远古的一个战场,如今满目疮痍,他脚下打滑,东倒西歪地踩着山坡上的枯草前行。前面又要攀岩而上,直至峰顶。终于登上去了,损失惨重。怎么告知别人呢?发电报?寄挂号信?谁是行刑的刽子手——一个送信专使还是红鼻子的邮递员?邮递员步履沉重,总是拉着个脸(他有自个儿的麻烦)。在这里签字。用拇指盖个手印。画个小叉号。用软铅笔。铅笔是暗紫色的木头做的,签完后还给他。这个签名难以辨认,是不祥之兆。

    不过什么事也没发生。一个月过去了。智恩和智拉状况良好,似乎惺惺相惜——一起睡在盒子做成的窝里,抱成一团,像个松软的圆球。经过多次尝试后,兰斯发现了一种声音,绝对是智恩和智拉发出的。好像是噘嘴快速发出一连串的咂巴声,很轻,还带着汁水声,就好像饮料喝完了,只剩下残渣,吸管却仍在吱吱吸一般。不过他的父母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音调不对,反正不像。兰斯的屋子里静得出奇,有磨损的旧书,有斑斑点点的白色书架,旧鞋子,一只相对新一点的球拍紧紧塞在套袋里,壁橱隔板上有一分钱硬币——屋里的一切开始变化,溶解,如多棱镜中的景象。不过定睛再看,一切又清晰了。稍后伯克夫妇回到了阳台。他的目标实现了吗?——如果实现了,那他看见我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