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邵氏兄弟 > 第4页

第4页



        邵清远住着独门独户的一个小院。房子不多,可是出廊出厦,花瓷砖漫地。院子里两棵刺槐,一架葡萄,干净清爽。孩子上大学,住在学校里,只他爱人在家。这女人四十出头了,看来不过三十四五,穿着纺绸白衬衣、木黄凡立丁裤子,薄施了一点脂粉,十指尖尖,指甲上还残留一点红色痕迹。她把他们让进客厅里。客厅内铺了地毯,沙发和落地灯尽管都很旧了,但一看就知道是贵重货,而且保存得很仔细。李青对这屋子和这女人,整个儿感觉是比院子外边的世界相差十几年,似乎从打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那天起,这屋的钟摆就停了,外边不管有多大变化,这屋内纹丝没动。  

        李青试探着问:“您在哪里工作啊?”  

        “我当家庭妇女了!”她说话的态度倒是诚恳亲切的,使李青印象变好了些。  “老邵要人照顾,家里又没旁人,我就一直没出去工作。”  

        “从解放就没工作?”  

        邵清远说:“她原来是评剧演员,后来嗓子倒了。剧团改国营时,动员她转业,她就退职了。报上不是宣传过,家务劳动也是社会主义劳动么?算了,给国家省点开支吧。”  

        说完他笑了笑。  

        李青问:“这房子是房管局的?”  

        女主人说:“解放前我们买的,大跃进时国家收了去,现在又发还了。修、补全要自己操心,哪如住公家房好!”  

        邵清远作了几年领导工作,年岁也大些了,正在发胖,老胡同里这几步路,他就有点喘吁吁的,进屋之后,爱人帮他脱下外衣,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再也没动地方。他刚一动手,爱人把茶送到手上了,刚一举烟,爱人把火点着了。他尽管客气地点点头,可是怡然自得之态毫不隐避。李青问了几句设计院的情况,邵清远回答的都是公事话,便没心思再谈下去,推说家中有事,告辞出来。到门口问了一句:  “明远还住在老地方?”  

        邵清远说:“对,生了孩子,对面那间屋现在也归他住了,邻居搬走了。”  

        “工作情况呢?”  

        “还是照旧,本来他比我的条件好,可是不知自爱,盲人骑瞎马……”  

        李青走到街上,呼吸才畅快了点。他觉得邵清远的家给他的印象很古怪。怎么古怪,他却说不清: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多少摸着点头绪,原来邵清远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同时生活在两个时代中。  

        话说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经过十年旋风似的混乱,风定之后,李青又调回建筑系统工作了。一接手工作,就搞落实政策。按政策精神,凡属被“四人帮”无辜迫害离开原工作岗位的同志,基本上各就各位。原单位撤销了的,也要安排到相当原级别、原职务的工作。设计院尚在,邵清远回去作副院长是理所当然的。而邵明远呢,李青认为十七年间对他的使用就不大合理,没让他把力量充分发挥出来,他想趁机会给他安排个适当的工作。  

        这意见也被上级采纳了,只是目前尚找不到合适的职位给邵明远,就决定先请邵清远复职,后安排邵明远的工作。  

        李青是带着报喜的心情去找邵清远的。邵清远仍住在原地,只不过换了房间。他在干校专政队接受专政时,爱人死了。房子被王洪文的一位上级占用,把他家剩下的破烂全扔在放杂物的厢房内。王洪文虽然倒了台,这位上级却并不是“四人帮”  分子,只是由某厂书记的位置上退到了顾问位置上,房子仍占着。邵清远回来后,就把那间放杂物的房稍整理一下,住了下来。李青进屋一看,恍然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弟弟那个房间,也那么小,也那么挤,只不过更阴暗些,而且没有邻居的小孩来打扰——那位顾问仍保留着作书记时的派头,不许孩子们和这个身份颇可怀疑的房东打交道。  

        “您自己找地方坐。”邵清远有点手脚发颤地招呼着,“我沏茶去!”  

        他的蜂窝炉子放在院里,所以得把茶壶端出去沏。他出去这功夫,李青挨桌子坐了下来,无意间看到桌上铺着的稿纸,恭恭正正写的题目是:“关于分配我工作的几点要求”。  

        邵清远沏茶进来,指指桌上说:“我正写个东西,打算写完拿着去局里……”  

        李青说:“您甭写了,我就为这事来的。市里原则上已经同意,请您回院去主持工作。”  

        “这消息我已经从小道上听到了,所以才写材料。您来了也好,当面谈谈,把我的意见给转达上去,这项任命我不能接受。”  

        对李青来说,这不算意外,经过“文化大革命”,有的老同志落下点消极情绪,不肯再担当工作,他曾碰到过,于是就用行之有效的方法,讲一个对党对人民的责任。  

        邵清远连忙摇头,说李青误解他的意思,他说“文化大革命”怎样,中央会作结论,他不敢乱说。但对他自己来说,却给他带来一个好处。这就是在牛棚的时候,他反复琢磨了一个问题。  

        “现在是九死一生了!党再次把我从这地狱里救出来,我怎么报答党的恩情呢?”  

        李青笑道:“对呀,怎么报答呢?”  

        “一句话,做个老实人,做个老实党员。”  

        “这话怎么讲呢?”  

        “且听我说。还记得一九五五年,我刚当选先进生产者时,你问我,我在模范工地主要经验是什么吧?”  

        李青说:“记得。你说,和苏联专家合作是个政治问题,专家的建议就是法律,守法就行了。”  

        “不错,可是我没告诉你这条经验我是从哪儿学来的!”  

        “对了!”  

        “我没法说,因为这条经验我是从在美国人手下作事时学来的。在旧社会,找职业不叫找职业,叫找事!工作不叫工作,叫混事,拿谁的钱就叫给谁作事!替人办事嘛,不按人家的意思办还能按你的意思办?在史迪威公路上,正式土木系毕业生有一大堆,对每项施工方案他们都有一套不同意见。我学历浅,提不出什么高明见解。大家都瞧不起我,美国人也瞧不起我。可一到分配工作时,却总是先要我。美国工程师上南京开营造厂,他要我不要别人,为什么,因为我这人用起来顺手,光想替他办事,从不坚持个人意见。”  

        李青没想到邵清远说得这么露骨,有点替他不好意思起来。笑道:“您也形容过分了吧。”  

        “一点也不,咱们说的是实质。解放后,我以为一切会改弦更张,以我的经历,我的学问,安排我在技术科看图纸,我知足了。可没想到我弟弟碰了个钉子,我一琢磨他碰钉子的来龙去脉,发现也还是在为谁作事这一点上。所以大家选我去模范工地,我没推辞,对这一套作事法我比对土木工程力学结构熟悉。在美国人手下怎么干,在苏联人手下也怎么干呗。只要不把这个底说明白,大致不会失败。果然,我去了,干成功了。而且从此一路顺风!”  

        李青问道:“这么说大跃进化工厂的事您也是明知道后果不会好的?”  

        “不能这么说。”邵清远喝了口茶,接着说,“当时领导上号召大跃进,全国各地什么亩产万斤粮、大炼钢铁、活性染料、牛猪杂交,各种荒唐事都在报上堂而皇之地宣传开来了。用豆腐作蛋白胶,从技术上说是行得通的,用草袋作纸筋也不违反科学原理,领导要这么干,我当然按领导的意愿办。还是那句话,我不忘我是替人办事的。另外我也是拥护共产党的。我相信党要这么干必定有他的理由,有政治上非干不可的理由。虽然不明白是什么理由,可自觉的跟着潮流走。后来潮流把我浮到上边来了,我想下也下不去,何况我并不想下去。我弟弟倒下去了,不也对革命没带来什么好处吗?不过我可是全力以赴地干事的。不管我水平多高,放我在那个位置上,我一定尽其所能把事干好。当副院长我本来不够格,因为技术上我没那么多学问,所以我尽量听别人的,把别人的高见收集来作为我的最后建议拿出去。凡是上级希望我办的事,我件件把它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