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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顾准信阳日记记录饿死人惨状吴敬琏称“人相食”(2)

    干校生活中,一个叫徐方的女孩给了顾准极大的精神安慰,徐方是顾准经济研究所同事张纯音的女儿,这个年她15岁,跟随妈妈一起到息县下放。张纯音告诉徐方,顾准妻离子散,担心他会自杀,要多关心他。就这样,徐方注意到了顾准。

    徐方(顾准同事张纯音女儿):他平常不跟人说话,然后总是拼命地干活,有一次呢我看见他一个人在那筛沙子,不停地用这个铁锨,一锨一锨在那筛,筛了很长时间。

    解说:顾准身体不好,经常咳嗽发烧,张纯音让徐方把偷偷从家里带来的罐头、奶粉送给顾准,几次下来,顾准认识了徐方,把她看成自己的孩子,跟徐方讲自己的经历,要她好好学习知识,还跟她讲自己时不时挨的批斗。

    徐方:所以有一次开他的批斗会,然后人家摁着他的头,让他低头低头这样,然后开完批斗会,他还跟我悄悄说,说你别看我这头都低到地上去了,我后面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翘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他这个人说话有时候也很幽默,而且他不在乎这些东西,他把这些东西看得很透,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的历史时期。

    解说:在干校人员居住的棉花仓库里,除了张纯音和徐方,敢和顾准接触的人几乎没有,到了后来,吴敬琏也被打成反革命,开始有了与顾准更多接触的机会。

    吴敬琏:到了劳改队啊,就是干那种重活,这个起圈这个活我以前不知道,你一锹铲下去根本抬不动,它因为这个粪便和那个土啊垫的土,它都变成了很黏黏糊糊得那么一个东西,这时候顾准走过来说,你哪是干这种活的,我来。

    解说:这一年,吴敬琏39岁,顾准54岁,两人在干校结下了情谊,偷偷谈论中国问题。为了回答“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问题,顾准和吴敬琏一起读书,认为只有了解历史才能解释中国现实。他拿出自己偷偷带来的《希腊史》、《罗马史》、《圣经》、《韩非子》等风格不一的书与吴敬琏共享,但读书并不敢正大光明。

    吴敬琏:顾准正在看《圣经》,那个吴参谋是我们军宣队中文化最高的,他过来看见了,说这个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你怎么能看这种书?顾准就把它收了,收了过两天呢,那时候准许看六本书了,六本书就是什么什么经典著作的解释,他就拿着那个《论左派幼稚病》的注释和解说拿去问吴参谋,说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这是什么意思啊?这个吴参谋傻眼了,他说不出来,顾准就当众大训他一顿,这就是《圣经》里面说的,你不看《圣经》你就学不懂马克思主义,后来他就这样就是军宣队的人知道这个人不好惹,看到顾准看书,他们就绕开走。

    解说: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军宣队突然变得六神无主,干校管制也松懈下来,他们搬迁到了明港,顾准在日记中记载,生活逐渐转向以读书为主,愈转向读书,其他一切愈易忘却。

    张卓元:明港用的是部队的营房,一个营房大屋子比这个大概大一倍左右,这样的话就在最边上那儿住,包括吴敬琏,我们呢住在这个,我住在这个地方,他就分班,分三个班,一班、二班、三班,然后他们几个所谓“黑帮分子”就单独在边上住这样。

    吴敬琏:这个时候没有农活干了,劳改呢不做农活,我跟张曙光两个都是,张曙光教授,当时都是反革命,他是“连队”的经济所的头,张曙光,我们被派去劳改干什么呢?到食堂帮厨,食堂这是要害中的要害啊,反革命来帮厨,所以这段时候过的其实还挺愉快的,除了不能跟家人团聚之外。但是顾准认为中国一定会变,一定会变。

    解说:“我现在更不关心我的处理问题,不抱幻想,所不能忘记的还是追求真理,倘若还能活二十年,最大希望,不过是广泛涉猎古今哲理、旅行祖国各地,看看山河如何重新安排,经济如何建设,作刍荛之献而已,神武景气将见于我国。”

    1971年9月,顾准随干校人员一起返回北京,在学部大院蛰居,每天早上,他揣着两个冷馒头到北京图书馆看书,一待就是一整天,继续研究自己的问题。

    徐方:据我所知,他有一个庞大的这个研究计划,他要写一本书,他跟我母亲讲,说那本书书名我都想好了,叫做“东西方哲学思想史”,要通过研究东西方的这个历史去沿着这个脉络的发展,而探索人类未来的发展的方向。

    赵人伟:因为他的知识面很宽,苏联东西他了解,西方英国东西他了解,美国东西他了解,希腊东西他了解,他读书的面很宽,他把《美国经济评论》一期一期拿来,哎老赵这篇文章你看,你把它翻译出来,张纯音这篇文章你翻,吴敬琏还有这个林青松、张曙光这批人都向他请教英语,请教经济学。

    解说:顾准读书的范围涉猎到《大学》、《中庸》、《小雅》等中国古典书籍,杜威、赫胥黎等西方哲学书籍,《奥德赛》等古希腊历史书籍,读书过程中,他做大量卡片,力图对中西方发展脉络做出梳理,并得到自己的结论。后来顾准和弟弟陈敏之恢复了通信。此时,刚从监狱放出的陈敏之,对“文化大革命”抱有太多疑问,他们在通信中相互探讨,在长期读书积累的基础上,顾准终于试着对“娜拉出走以后怎样”的疑问做出了回答。他认为,纵观世界各国历史,可以分为两种潮流,一种是以1793年雅各宾专政、1871年巴黎公社以及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为代表的为地上天国而奋斗的理想主义思潮,另一种则是以英国渐进式改革为代表的经验主义思潮。

    吴敬琏:从理想主义出发,许诺一个地上天国,因为自认为它许诺的是一个地上天国,所以就认为有权运用一切手段,包括这个专制的手段、杀戮的手段来建立这个天国,一切反对这种做法的人都应该灭绝,于是从这个理想主义它就会转化为反动的专制主义,他说他自己也是相信过的,也是相信过可以有地上天国的,他投身了这个运动,结果就是循着这一条路子走到现在,走到他去世前“文革”下那种法西斯专政的状态,所以他说他现在认识清楚了,他坚决地站在经验主义这个立场上和专制主义做斗争。

    解说:顾准的思想完整体现在他的两部遗著《希腊城邦制度》和《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中,然而等到这两部书出版,顾准已经离世十八年。

    朱学勤:无论是《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顾准思想日记》、《顾准与陈敏之的通信录》等等,这都是他饱受迫害这个状态底下的思想结晶,今天能够看到的史料来说,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彻底走得那么远、看得那么透,所以我们看当时党内的一些有反思能力留下来的东西,当然有价值,不可磨灭,但多多少少有一点明日黄花啊,有一种隔时之感,但我们再看顾准就觉得他没有过时,他没有过时,为什么没有过时呢,因为他领先了这个时代有几十年,按王元化的说法,他领先了至少20年。

    解说:“如果我临死的话,我还是希望见见你们,一是请你们原谅,二是祝福你们。”这是拍摄于2005年的画面,画面中的老人就是顾准的弟弟陈敏之,在顾准最后弥留的一年里,是他给了顾准最后的温暖。

    1972年10月,顾准从息县回到北京一年,弟弟陈敏之从上海来到北京,目的一是要看看跟随妹妹一起生活的老母亲,二是要找到失去联系5年的顾准。

    林樱初:根本不晓得他在哪里,去看他母亲去,他母亲住在公安部,就在社科院的那个地方,我们去看他母亲以后,跟他母亲商量,他母亲说总在这个范围里头,就找几个老朋友那个时候,找了老朋友骆耕漠,找,后来就找到了,找到他了,一个很大的房间,一个人一个桌子一个床,他睡在一个角上,一个床很小的,小床,边上摆着一个小的写字台,上面都是一些书。

    解说:劫后余生的重见免不了激动、欣慰和辛酸,两人一起交流“文革”中的经历,游玩了北京故宫、长城,顾准提出想见一见老母亲,可在“文革”还没有结束的1972年,他们没能如愿。

    林樱初:就想看看母亲,没有达到目的,后来讲通,跟他母亲也讲通,跟他讲通,你们就别,过一阵再说吧,就没有见面,没见面。我记得后来第二次又去,第二次老陈出差时候去,又到他那里去了一下,去了一下,回来没两天就来电报,吐血了,生病了。

    赵人伟:他自己买一点肉炖,小锅炖着吃,他说我现在自己要改善点生活了,发烧嘛,他原来刚回来以后,他到北京图书馆拿两个馒头就去了,没有什么营养,到北京图书馆搞那个“希腊城邦制度”研究,就是1972年回来以后,他还没有,到1973年就老发烧。

    解说:1974年10月,顾准的肺病愈加严重,痰中血点越来越多,吴敬琏陪同他到医院检查,大夫认为他有问题,鉴于顾准还带着右派帽子,不敢收他住院,只能把他放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双目失明的骆耕漠在吴敬琏的搀扶下四处奔走,帮助顾准住进了医院,很快,在痰中查出了癌细胞。

    张卓元:因为他不是肺癌嘛,肺癌那个肿瘤压迫气管,所以就经常憋气,憋气就呼吸困难。

    赵人伟:好多人去看他,我也看他,哎呀,没有想到该走了,他觉得他很多事情没做完。

    徐方:他还跟我妈说,他说我现在就像一个老农,面对大片金黄色的麦浪,只等开镰收割了,所以我现在一提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特别痛,因为他刚刚开始工作了两年就得了癌症。

    解说:陈敏之又从上海来到北京,在医院照顾顾准。此时,顾准的5个孩子分散各地,除了大儿子顾逸东和大女儿顾淑林尚在北京外,其余的都上山下乡,顾准提出想见见孩子们,孩子们拒绝了。经济研究所“连队”的领导考虑给顾准摘去右派帽子,要他在一份“承认错误”的文字报告上签字。徐方:他认为让他在这种东西上签名,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坚决不肯签,后面呢他说反正我也快死了,我摘什么帽子,我不在乎这帽子不帽子,但是别人就劝他,说你要摘了帽子,你的孩子就能来看你。所以他一听这个话,结果经过激烈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为了要见孩子还是签了这个字。

    解说:但孩子们还是拒绝了父亲见面的请求。

    林樱初:五个孩子当时很困难,五个孩子也困难呢,学校里头,当时那时候叫都是狗崽子,他们想不通。我们现在有时候在闲谈,汪璧那时候总是从正面去教育他们,现在回过来想想,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跟他们讲清楚,不讲清楚孩子不晓得。所以他们都说顾准家里是最革命的,几个孩子都革命。解说:很快,呼吸和说话变得越来越困难,顾准让陈敏之通知吴敬琏,要对他做最后的交代。

    吴敬琏: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他说他肯定是出不去了,这医院是出不去了,而且呢他说,很快他就会说不出话来,因为他这个癌肿的部位使他没有办法说话,就是把气管堵住了,所以呢我们把一些事情谈得透彻一点,你以后就不要来了,他总的就是说呢,他认为中国是会变的,这种状况是不可能维持的,所以变了以后呢,中国的神武景气就一定会到来,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所以要做的是,他说我送你四个字,叫“守时待机”。解说:癌肿越来越大,经济研究所的同事们在医院照顾顾准,张纯音建议顾准服用中药,一直对中医持否定态度的顾准接受老朋友的好意,病情有所好转,但很快急转直下。1974年12月2日,顾准在世的最后一个晚上,吴敬琏陪在他的床边。

    吴敬琏:在这个时候,他还跟我说了一些话,说了是主要是什么呢,说他太太,他说他一辈子没有爱过第二个人。另外说到他孩子,说他是爱他们的,他过去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过去孩子回来了,他自己做菜给他们吃。最后我听到他的一句话就是打开行军床休息,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了。那个旁边就放了一个行军床折叠的,然后我就打开,打开,刚睡下去,刚着了,就听到,乱成一团,我跳起来一看,医生在做心脏按搏,已经不行了。

    解说:1974年12月3日凌晨,顾准离开人世。

    林樱初:我的看法,他的思想超前了一点,他很多想法跟他当时提出来的时候早了一点,如果再活几年就好了。

    赵人伟:是很可惜,如果他能够再活个20年,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吴敬琏:有人说他是经济学家,有人说他是会计学的祖师爷,有人说他是有一个偏激思想的持不同政见者,我觉得他是一个思想家,中国这样的思想家并不多。

    朱学勤:顾准的很多东西到今天还没有被我们的正式教科书吸取,他还有他的现实意义,他不仅仅是思想史的遗产,他今天对我们怎么思考改革、怎么思考当下的社会问题等等,都有前驱性、前瞻性。

    曾子墨:在《顾准日记》的序言中,李慎之这样评价顾准将要发生的影响,中国正面临大改革,特别需要顾准这样的思想家推动中国走上现代化、全球化、民主化的康庄大道,可以说,顾准对中国要走的路的前景,作了全面、透彻的分析,其意义是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高的,未来,我们应不断与顾准对话。感谢您收看《我的中国心》,下周我们再见。

    (凤凰卫视电视节目《我的中国心》2011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