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中国文史精品年度佳作(2011) > 第60章 民国十二年徐志摩、胡适、汪精卫等的一次雅集(4)

第60章 民国十二年徐志摩、胡适、汪精卫等的一次雅集(4)

    但一回生二回熟,七年后的第二次见面,就大不同了,胡适爆得大名不说,他已是婚后七年的中年男子了,加之数年操劳正身体欠安;而曹诚英作为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的学生,此时出落得更加饱满丰盈,饱读诗书灵秀聪慧,特别是曹新婚刚三年离婚才两月,神情中的那份落寞格外夺目让人怜。见面的地点又是“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的人间天堂。一个有点憔悴另一个有点心累,一个有点爱怜另一个有点崇拜,湖山此地,难免风月斯人了。

    于是在胡适1923年的日记里,曹诚英最早是“曹珮声”(4月),继而是“珮声”(5月),6月、7月、8月胡适日记不存(按胡适对日记、传记、史料的偏好,如果没有特别隐情,在杭州休养期间的胡适三个月不写日记,那是不可能的),而到了9月则是“珮”或“娟”了。

    6月、7月、8月这三个月,曹诚英学校放暑假,胡适来到杭州烟霞洞,这时他们两人朝夕相处,胡适开始了真正的休养生活。

    此时正在天津、即将陪老师梁启超去北戴河休养的徐志摩耳朵灵,手也快。他在书信中向胡适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与祝福:

    适之,此次你竟然入山如此之深,听说你养息的成绩不但医痊了你的足疾,并且腴满了你的颜面,先前瘦损如黄瓜一瓢,如今润泽如光明的秋月,使你原来妩媚的谈笑,益发取得异样的风流。我真为你欢喜。你若然住得到月底,也许有一天你可以望见我在烟霞洞前下舆拜访。至迟到九月中旬,我一定回南了。

    ——徐志摩回胡适信,1923年8月8日

    让久病之中的胡适容光焕发的可不单是闲云野鹤的休养生活,更有不期而遇的幸福爱情。1923年,注定了胡适会有“驱不走的情魔”,会“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中的一笑”,会“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只可惜,有情人未成眷属。这决不单是胡适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能像陈独秀那样不问三七二十一管你什么规矩礼制,先高家大小姐再高家二小姐最后潘家小妹;不能像鲁迅那样先与朱安分居东房与西房,继分居北方与南方,再与许广平同居上海。那个江冬秀实在是太厉害了:离婚?可以。我先把你两个儿子杀掉,我再自杀。

    你可不要以为胡适胆子小,只是被江冬秀吓住了。这个女人脚小,但手大,她说杀,绝非只是嘴上说说。1923年后的1939年,胡适与曹诚英的那些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抗战期间的成都,在此任教的曹诚英与一个归国留学生相爱,正意欲结为百年好合。可此时江冬秀却还念念不忘十几年前的旧账,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烦四不怕辱,特地在男方家人面前抖落曹诚英的陈年丑事:你看我家胡适多老实啊,可当年不是也被她拉下水?搞得男方只好打了退堂鼓,气得曹诚英只能去峨眉山当尼姑(后在其兄力劝之下未遂)。

    你看看,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一个“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胡适,只好坚持“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不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了。所以胡适是怕太太协会的创始人,是新“三从四德”的践行者,可不只是胡适的性格使然,而是“黄袍加身”的太太使然。当然,如果我们从江冬秀的角度来看,这个只知道“休妻”不知道“离婚”的她,也是一肚子委屈:我是你母亲看上的……我等了你那么多年……我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你干吗要休我?……你休了我我到哪里去?……于是胡适只好向江冬秀举起白旗:“把一切坏习惯改掉,以后要严肃地做个人,认真地做一番事业”。(1926年《胡适日记》)后来,胡适最乐此不疲的事情,是给别人婚姻做介绍人做证婚人。徐志摩陆小曼再婚,赵元任杨步伟结婚,冰心吴文藻结婚,千家驹杨梨青结婚,蒋梦麟陶曾谷再婚,沈从文张兆和结婚,傅汉思张充和结婚,等等。尽管看别人结婚和自己结婚大不同,但别人的洞房花烛、百年好合,对心理阳光的胡适倒也构不成内在刺激,祝福肯定是发自内心的,钦羡肯定也是发自内心的。

    只苦了曹诚英。她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到中央大学农学院读书,再到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回国后任教于安徽大学、复旦大学,是我国第一位农学界女教授、马铃薯专家。当然胡适与曹诚英尽管未能举案齐眉,倒是一直藕断丝连,直至上海解放前夕胡适还专门约见曹诚英。曹终身未嫁,1973年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一岁,与胡适同寿。

    八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锁定1923年9月28日这一天。前几天还有些零星秋雨,而这一天是一个大艳阳天。

    徐志摩,一个刚刚离婚独身的男人,一个祖母刚刚去世的孝孙,获知杭州、上海有自己一批朋友在,便不顾戴孝之身,极力多方张罗,礼邀大家来自己家乡雅集,题目是观潮,内涵是友谊,实在可见徐志摩宅心仁厚,自然也可见徐志摩在朋友圈里的影响力与号召力,他的邀请得到了积极响应,大家都说一定来一定来。

    一大早,胡适、曹诚英从杭州湖滨旅馆、陶行知从杭州沧州旅馆分头赶到车站,坐上了早班车由西向东前往斜桥。徐志摩专程从杭州赶到上海约上汪精卫、马君武、任鸿隽、陈衡哲、朱经农还有那位女老外,乘坐早定好的上海看潮专车,浩浩荡荡从东向西直开斜桥。徐志摩是个热心人,也是个有心人。胡适这边三人路近,他早已事先安排好人在此守候,胡适一到斜桥就被人引着去了船上雅座。

    不一会儿,徐志摩一行来了。朱经农、马君武、任鸿隽西装革履,不同的是朱与马是领带,而任是领结。汪精卫、陶行知、胡适、徐志摩中式长袍,徐、胡、马还带着几天前在杭州刚买的黑色礼帽。MissEllery可谓盛装,宽边礼帽,翻领绣花白衬衣。曹诚英一袭深色,陈衡哲一身淡装。因为有MissEllery同行,一开始大家全讲起了英语。寒暄一番后,自然开始三三两两。陈衡哲、任鸿隽已是婚后第四个年头了,但两人恩爱异常,一左一右,与MissEllery形影不离。而徐志摩全场通吃,他是东道主,一会儿招呼当地人讲起硖石话,一会儿与MissEllery讲讲英语,一会儿与胡适讲几句京腔。好在这一行,全是南方人,倒也不是南腔北调。

    这一群人当中,汪精卫无疑是中心。这是汪与胡适的第一次见面,任鸿隽简单介绍了几句后,两人握手,握了很长时间。对胡适来说,除了汪精卫是第一次谋面之外,其他的都是老相识了,马君武、朱经农是胡适中国公学时的老师,任鸿隽是上海中国公学、美国康奈尔大学同学,陶行知、朱经农、徐志摩同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校友,陈衡哲、任鸿隽与胡适留美期间是赫贞江上的“铁三角”。面对唯一的老外MissEllery,胡适流利地用英语问起她藩萨大学的事。大家都在夸胡适最近身体调养得真好,对他身后的曹诚英,这些绅士们自然忘不了问候:“表妹?喔,你是适之表妹,幸会幸会!”曹诚英在这么多民国名流面前,尚属无名小字辈,自然有些紧张,话语不多,眼睛总是不离胡适,眉目之间是淡淡的忧愁、忙乱的兴奋。

    一行十人,先分坐两条船,由斜桥开往盐官观潮处。快到午饭时间,徐志摩又张罗大家齐聚一条大船吃饭:

    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精卫酒量极好,他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们讲了一路的诗,精卫是做旧诗的,但他却不偏执,他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他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应有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我同适之约替陆志韦的《渡河》作一篇书评。

    ——徐志摩《西湖记》

    饭后十人一起来到镇海塔下观潮,海堤上摆放着几排长条凳。潮水快两点钟才到。此前任鸿隽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爱好摄影,特地带来了照相机。在他的第三只眼里,马君武一只香蕉,半截在手里,另半截在嘴里。曹诚英面朝大海,心暖花开。她和她身后的胡适各拿一根手杖,时不时两根手杖就碰到一起了。陈衡哲紧挨着MissEllery,朝着任鸿隽的镜头发着娇嗔:“快点了,别浪费我们的表情唉!”这位早年豪言“独身”的中国第一批庚款留美女学生,在美国吓退了本来就胆小的胡适,想不到的是一直标榜“独身”的她后来竟嫁给了一脸老相的任鸿隽,搞得“暗恋”已久的胡适只好继续“暗恋”,保持着三人的终身友谊。陈衡哲自与任鸿隽结婚后,倒是一辈子相夫教子。做了两年中国现代第一位女大学教授后,随着几个孩子的陆续出生,她便毅然决然退守家庭,主业料理家事、教育孩子,副业是埋头著书。

    “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看着潮水渐次汹涌而来,马君武与朱经农都是一脸严肃,大气都不敢出,屏息掬口。汪精卫、陶行知与徐志摩这三个人是坐不住的。徐志摩抢过任鸿隽手中的相机:来来,你们俩与老师合张影。任鸿隽连忙取下自己的礼帽,与陈衡哲一左一右拥着MissEllery照了一张。细心的汪精卫、胡适也分别与任鸿隽交替着给大家以镇海塔为背景拍了几张合影。

    祖母新丧还在五七之内的徐志摩,自然不便邀请大家到他硖石的府上欢聚,但他却精心准备了三日的行程:下午观潮,晚上乘船夜航再看夜潮,明早到一家百年老店锦霞馆吃羊肉面,再去俞桥看枫叶。第三天早车各自分散。

    可是,任鸿隽、陈衡哲急着要回上海(他们的女儿都嗷嗷待哺,其时未满一周岁),这样任、陈、陶、朱连同MissEllery东去,徐志摩则陪同汪精卫、胡适、曹诚英、马君武继续这份难得的雅集,黄昏时分赶到杭州楼外楼餐馆,螃蟹是夜宴的主菜。饭后兴犹未尽的徐志摩带着大家到西湖上包了一条船,荡舟看月。

    此时西湖的月亮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不过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各人心中还有一个月亮。

    徐志摩喜欢月亮,这位新月派的灵魂与祭酒,曾把天上的月光比作“失望儿的乳娘”,此刻他心中的月亮可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啊!马君武该是“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吧?汪精卫会感慨“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吗?如果曹诚英日后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此刻的她肯定是“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而胡适呢?胡适会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大月亮的夜晚(1917年11月30日,农历十月十七日)吗?那个夜晚,天上“三十夜大月亮”,地上“廿七岁老新郎”,他和小脚江冬秀新婚,他和伴娘曹诚英初见。

    夜深了,静静的湖面上,清辉脉脉如许,大家“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此时此景,除了有老朋马君武、徐志摩、新友汪精卫,还有亲密女友曹诚英的胡适,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啊!

    所以胡适说:“这一天很快乐了。”

    (《胡适1923年9月28日日记》)(《钟山》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