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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文坛打工族

    成都文坛,这些年就很杀进来了一批打工族。这与北京的情形相类而不相同。拥向北京的,大都是搞艺术的,学画的拉琴的唱歌的之类。他们背一个画板挟一把琴带一副嗓子就上北京了,或投亲靠友或租一间小屋住下来了,一边投师学艺一边就开始卖画卖唱。对这些人来说北京是全国的文化中心,要想有大出息,就得到那里去闯荡闯荡。

    成都的情形有些不同,来的主要是耍笔杆弄文学的,所谓的文学青年吧。成都本地过去也有不少文学青年,痴迷得很,激奋得很,但那是在八十年代初期。那时的文学杂志报纸副刊,一天不知要收到多少来稿。而倘若有名诗人名作家什么的开讲座做报告,那会场都会挤爆!

    做作家梦的青年男女太多了。这些年改革开放搞活,钱财的实惠吸引了大众的眼光,生活的路子也拓宽了许多,于是,大部分文学青年调整转移了方向,不再痴情地在文学那艰难狭窄的小道上挤来拥去。数年过去,成都本地一如既往执着于文学,痴情不改者,已寥若晨星。

    就是当年曾借助时代浪潮登上文学殿堂的成功者,也发生了很大的分化、变化。有的以文做官了,有的弃文从商了,有的虽然还在作家位置上坐着,但已无心写作了。埋头爬格子,毕竟不是一件轻松好玩的事。

    伴随冷清的是空旷,挤的人少了便无形中增加了机会。于是小县城上乡村里的文学青年便趁势杀向成都文坛了。他们何以会看中成都?自然因为成都历来是一座文化名城,出现过不少名家大师,古代且不论,诗仙诗圣以至放翁东坡都在此留下过辉煌胜迹传世绝唱,只现代文学史上的郭沫若、巴金、沙汀、艾芜以及李劼人等巨匠,哪一个不与成都有千丝万缕的姻缘?

    直至十几年前的周克芹,也是在这里一炮打红,名标天下的。毋庸置疑,成都是块弄文学的宝地!

    除此之外,当然也因为较之京沪等地,成都对他们更现实也更亲近。俗话说,四川人疙蔸亲,老俵的老俵,舅子的舅子,朋友的朋友,盘根错节,绵延交织,他们总能在这大都会的茫茫人海里找到一点关系。况且他们过去或多或少都与成都文坛有过一些联系,有的投过稿,有的拜过师。总之,到成都文坛闯荡,他们感到踏实一些。

    文学青年闯成都,不像一般打工族那么显眼,更不会形成一股浪潮。他们人数本来就不多,又是单个或顶多三两相约先后而来,投入大都会,就似几滴雨点,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从外表你也很难看出他们与城里人有多大区别,他们本来就是乡间的秀才,县里的才子,穿着打扮,举止言谈自是与下苦力的打工仔们不同。鼻梁上的眼镜,衣兜里的钢笔,一副文质彬彬模样与城里的小职员小知识分子无异。事实上他们中有好些人原本在县上、乡里有一份工作,教师、职员、工人、干部都有,只有极个别的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当他们才踏上这座城市坚硬的水泥路面的时候,眼光里难免都有些浪漫的梦幻色彩,因为他们是学文学的。他们不像其他打工仔那样犹疑畏缩,而是充满理想与自信,因为他们心里装着一幅少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壮观图画。当受到城里人的白眼时,他们不会自卑自怜,而是投还以冷峻高傲的目光,心里发出沉闷的雷鸣:成都,让我们来较量一下吧!

    别以为他们是文弱书生、迂呆秀才,不能像其他那些打工仔那般吃苦。不,错了,他们一样秉承了乡里父老吃苦耐劳的天性,只不过不体现在做粗笨活儿上。他们也不屑于干那些只需要蛮力气的杂活,不会听命工头老板的使唤。他们把自己视为未来的大作家名诗人,视为当年只身闯荡中国文人荟萃的上海滩的蜀中青年沙汀、艾芜!有这样的精神支柱,他们就更能吃苦。他们租一间窄小、简陋的房屋,将自己安顿下来,有了起码的生活和写作空间。

    吃更简单,在房东或是朋友、邻居那里搭个伙,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忙时,干脆泡方便面了事。所以这些年轻人,虽然穿着比其他打工仔整齐像样,脸色和身坯却是差多了,几乎清一色的苍白瘦弱。只有那眼里的神采,永远充满自信。他们觉得自己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本钱,有乡里粗人缺乏的才华知识,有城里文人缺乏的勤奋坚忍。改革开放造成了今日城乡大交融的潮流,他们要抓住这时机,拼力一搏,杀开通向神圣文坛的大门。

    但不久他们就明白了,事情并不像想像的那么简单,文坛的形势已大大地改变了。开初他们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夜以继日地炮制小说诗歌,然后亲自送到杂志社出版社去。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如今纯文学作品的出版很困难,好些纯文学刊物也已改头换面。编辑们也无可奈何,似乎对这些东西也不大感兴趣了,随手将文稿一放,颇为诧异地说:哟,你还在写这些东西?

    之后便连意见也懒得提了。

    一盆冷水!晕头转向迷惘痛苦之后便是清醒。他们这才惊觉文坛的剧变,醒悟到自己其实还是打工一族的身份,无非自己在前面加了“文学”二字。空做文学梦不行了,必须面对现实,先得挣钱,吃饭,交房租,在这大城市生存下去。如鲁迅所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然后才谈得上发展。面对市场经济的大潮,他们在这方面与其他的打工族们并无二致。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东方不亮西方亮,文学衰落了,新闻兴盛了,期刊不行了,报纸发达了。

    于是这批文坛打工族很快调整了方向,通过各种关系向报纸进军,跑新闻,搞报道,写纪实文学,编花絮故事……凭着素有训练的一支笔他们很快就杀开了一条新的出路。城市的小报太多,需要大量的稿件,他们正好源源不断地输送。他们没有坐办公室泡一杯茶慢慢喝的习性,没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干活不出成果也照样拿工资的待遇,他们只有一个字:肯——肯到处跑,肯拼命写。正是这个城里文人少有的肯字,给了他们许多机会,促成了成功。

    他们的小文章开始不断在多家报纸上出现,甚至一些畅销杂志也来约他们写纪实作品连载故事了。日子一长,有的还被一些报社聘用了,做特约记者,当专栏主持。文坛打工仔们终于笑了:天生我才必有用!

    其实他们还应该补充一句,上成都来打工是选择得太对了。俗话说好苗需要沃土,对文坛打工族来说,成都正是这样的一方沃土。成都人爱说又爱看,最关心天下大事,各方奇闻,读报成瘾成癖,因之成都的报业也就特别发达兴旺,这便为文坛打工族们提供了广阔天地。不知外省其他大城市的情形怎样,反正你到成都各报社一打听,几乎每一家都聘有几位这样外地来的文坛打工仔,尤其是一些小报社,还基本上是以他们做主力。有人笑道,要不了几年,成都的报业就是县上老俵们的天下了!这话也许夸大了一些,但确也道出了一种态势。县老俵又怎么样?人家肯干能干,舍得干,干得好,当然就该在一方天地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正应了四川人那句名言,不管白猫黑猫,逮到耗子就是好猫。物竞天择的规律,不正好在这里得到体现了吗?

    当然,事物都不总是一成不变的,往往会随着发展的进程而出现各种演化,变异。成都老百姓有一句口头禅便说得意味深长:饱懒饿新鲜。一个人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反倒特别有精神有干劲,肯努力拼争,而一旦成功,一切都很满足,往往会神经松弛,不思作为了。现在面对头角的崭露,事业的初成,有的文坛打工仔也同样如此,刚刚取得一点成果,便开始疏懒下来。倒也不是什么都疏懒了,只是不再像以往那样勤读勤写,而把功夫花在了文章之外。

    经过一连数载的闯荡,他们发现成都的天地还很宽广,他们的触角已经伸向四面八方,勾联起了一张关系网,何必一天到晚爬格子辛辛苦苦挣微薄的稿酬呢?要挣钱,挣大钱,可以利用种种关系,和有钱的企业家阔老板们去搞搞所谓“勾兑”(拉关系,讲价钱),或者参加到哪个书商组织的畅销书生产加工作坊中,换取高稿酬。还有的呢,不满足于在小报馆当打工仔了,目光瞄向了更高层的文化宣传单位,那些部门的官员头儿本来就是成都人少,外县人多,他们都能挤上去,安居高位,我们又何尝不可呢?于是拉关系,走后门,写吹拍文章,效犬马之劳,开始了新一轮的胜利大进军……

    在这些方面,文坛打工族们又展现了他们特别肯下功夫善下功夫的特长,比书呆子气十足懒于钻营疏于钻营的成都本土文人强多了。功夫不负苦心人,果然,这才几年功夫,他们中的本事奇大的佼佼者,已经更上一层楼,令人刮目相看了。有的发了财,有的做了官,自然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十年前,当文坛还华光四照时,就曾有一位县上的作者,也算是早期的文坛打工仔吧,因一篇作品获奖而被正式调到成都。当时他曾踌躇满志意气轩昂地用土音亢声宣称:我要征服成都!文人多爱美人,他当时所谓的征服成都,就是要拥有成都漂亮女子的热吻。可惜晚了一点,风已经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刮,文坛的华光已经在经济大潮冲击下黯然失色,成都妹子的媚眼纷纷投向款爷老板们去了。这位文坛打工仔的雄心也就泡了汤。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坛打工族都在追求文学以外的东西。大部分人还是在埋头苦干,孜孜追循着沙汀艾芜等前辈们的脚印。有时你会在公园茶馆里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伙人围聚一起,滔滔不绝地仍在谈论文学……这情形,已跟成都本土的文人无有二致了。或者应该说,这些文坛打工族,已经成为成都文人圈中的一部分了。也许,未来的沙汀艾芜就坐在他们中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