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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成都的“泡菜坛”酸文人

    什么味?且慢忙——电灯杆子是需要与泡菜坛子配在一起,才足以彰显出谁高谁矮谁胖谁瘦的,味道也须得比较才好辨别。无臭哪来香,无土何谓洋?譬如通体而言,人称上海散发着洋味,广州则透着港味。山西有人说是泥巴做的窝头,土得掉渣;说我们四川也土,但味儿略有不同,是电视剧里常见的川妹子小保姆那个样,土里巴叽。而单就文化说,常称北方大气或糙气,南方柔气或灵气,那只是笼统而言。具体说,则有道是北京文化圈始终透着一股傲慢而油滑的京油子气,南京却反倒显得厚重典雅,一股古朴之气……这里不必一一“点杀”,详说分明了,心中一快,先把一块与我们成都同样属西部的地方拉扯进来——又是秋凉马肥时节,好思念大西北!那里的姑娘辫子长,两个眼睛明亮亮,叫一声大哥哥脆铮铮地响。云太腻雾太香,你在成都仕女群中,真是难见到那样的爽。但事情往往怪异,反差正合互补相吸。正如好些中国人仰脖踮脚看西洋文明,羡慕得不得了;而有的西方人又瞪眼伸颈看东方文明,称道得了不得。不知这是不是就是俗语所谓“这山望着那山高”,或者成都大人爱拿来骂娃娃的一句话——“隔锅香”?反正我在思念西北,而黄土高坡上却走马入川来了一个疲惫墨客,一见润滋滋一片平畴绿野,立马就瞪圆了眼珠,惊乍乍吐出老陕腔:

    娘耶!你们这旮旯的土好肥,随便弯指头掏个洞,也能冒出白花花的水来!他说的当然是事实,他说得也绝对很真诚。只是,娘耶,呼吸惯了西北风的干爽,你老兄咋就嗅不出肥腻过了头生出来的那种怪味呢?

    知道四川老百姓最离不得嘴的那种泡菜吗?萝卜青菜生姜辣椒七古八杂通通一古脑儿塞在大肚坛子里,泡在特制的盐水中。那泡菜坛子很特别,颈上有盛水的沿子,帽儿样的盖子盖上去,下面一溜便浸在清水中,很科学地隔绝了空气的流通,防腐保鲜无虞。但倘若主人忘了不时给坛沿里注水,那坛里的泡菜不出三天就笃定会变味了,发出一种特有的闷人呛鼻的酸味。哪点特别?不是一般的酸,而是臭酸臭酸,烘烘的臭酸。

    这里要说的正是这种特别的川味臭酸。成都的文化,在好些方面,就正像那塞在大泡菜坛里变味发酵的萝卜青菜捞什子,通体散发着这种气息。尤其是一些打着市民文化市井文化,或大众文化俗文化旗号的玩艺儿,臭酸得格外呛鼻。

    有个道理很明了:河因水生,文以人成。而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以群分,以类聚,各各是大不相同的,文也就自然是千差万别,如睿智者一针见血所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从水管里出来的都是水。成都的酸文化如何生成,且如此昌盛?就因为这块肥土堆上聚集着一群小家子气文人,他们的嗜好和特长就是酸。他们本身就是成都这个大泡菜坛里呛变了味的萝卜青菜,浑身浸透了酸味。且又特别酷爱那特殊气息,就跟有的人最爱把自己的脚扳起来,鼻子凑拢去深呼吸那烂脚丫味一般。

    这帮人似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出口必酸,不酸就懒得出口,也找不到话说;行文必酸,不酸就羞于出手,也找不到感觉。他们成天东游西窜绞尽脑汁要做的事儿,就是找酸的感觉,发酸的“瘪言”。然后就是互相之间较着劲儿比谁更酸。有酸味才配称文人,出口成酸方可叫才子,最擅酸者自然是大王。比来比去,赛来赛去,互相学习,共同提高,这成都文化的酸味,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愈来愈浓了。

    不过你要弄明白了,正如“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酸也是各有不同的。此酸非彼酸,今酸非古酸,他们的酸可是富有时代气息现代感的。过去老百姓讪笑的所谓“酸秀才”,那是专指迂生腐儒,迂得一本正经,酸得正南其北的,譬如穷酸,就还不失三分可爱。而现代成都文人的这种酸法,最大的区别恰恰就在于不要沾一点点正经气,而要千方百计,刻意嬉皮。愈吊儿郎当,愈鄙俗邋遢,愈显街娃儿泼皮相,愈尖酸刻薄,愈油腔滑调,愈做出一副认不到爹也认不到妈的二混子的模样,愈好。不管是说啥事儿,也不论好歹黑白,先通通泼一桶粪水,泼得个乌猫皂狗花鼓淋当再说。美其名曰,寓庄于谐,大雅返俗。或胡乱搬些洋名词来吓唬小老百姓,给自己的没名堂正名鼓劲,号称什么消解,什么解构,什么颠覆等等(其实,与成都一批真正的先锋诗人前卫作家的努力,毫不相沾)。反正师出有名,功莫大焉。

    这与北方的调侃还有些不同。若京都侃爷之类,虽然也要做出一副“痞子”、“顽主”模样,也要尽量显得没正经,吊儿郎当,但那文面却绝对不是成都这帮子胡闹的小兄弟可以相比的,人家要干净得多,大气得多,也有文气得多,只能说是调侃幽默而失之于油滑而已。成都的则不然,只要是自己觉得油滑好笑的话语就一古脑儿往文章里塞,而且也只认得到一些鄙俗玩艺儿,除此而外,基本是白丁。所以花里胡哨涂半天稿纸,效果是只有一堆油滑鄙俗,而丝毫无幽默机趣可言,比人家差之远矣。俗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似此类也。

    更要害的是,人家的好些作品,表面上也有些鸡零狗碎,但底里仍然是厚实的,视野要开阔得多,眼光要深沉得多,一句话,骨子里有底气。而成都的这帮子假“顽主”,却大都是小家子气十足,如小蝇蚁似地只知在草棵子间乱爬乱飞,而根本不知草原的深邃广袤。说鸡毛就只是鸡毛,说零碎就只是零碎,仅此而已,别无它哉。

    眼光如此,胆魄如此,所以即使是有些自我标榜为针砭时弊嘲讽权贵之作,其实也仅是触及皮毛,挠小痒痒而已。在这方面,简直不能与也写些戏谑文字的成都真文人流沙河、贺星寒等同日而语。当然也不用说成都的一批实力不俗的小说家诗人了。流、贺等的文章,才真正是大家气派,且很好体现了成都文化人的智慧机趣,幽默辛辣,深刻锐利,这又是那班京都游侠不可比的。那等功夫,同城这批文坛混混儿更是想学也学不了,因为缺乏起码必需的三气:骨气、大气和才气。

    但是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想学,不屑于学。因为在他们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酸’最高”,百味千味,只有臭酸味最可爱。人说无毒不丈夫,我谓不酸非文人,文人必当酸,会酸是大哥。酸才是智慧的显示,酸才是最符合时代潮流的先驱文化。不是说披头染发的嬉皮士之类代表了西方现代文化的先锋吗?那是洋枪洋炮。我们也有“义和拳”土玩艺儿——“泡菜坛酸文化”。不管是洋是土,反正都该算是时代先驱。洋玩艺儿花花的叫人狂乱,而我们的“泡菜坛”则酸酸的让你打颤。异曲而同工,咱们都是时代骄子,一路英雄。

    英雄开路,豪杰蜂拥。你不要以为这帮大军里尽是些小文痞,其实也不乏有大贵人和自命的大文豪。只是,身架子太庞然了,骨架子太僵硬了,跳跳老式交际舞还可以,硬要赶新潮往迪厅里去蹦,想跟青春娇娃狂扭一通,但可怜自己的腰身屁股却跟不上趟了。这等附庸风雅角色,做文章当然再怎么刻意也酸不到哪里去,只好在广告词——自吹自擂的小诗、题记、自述之类里,摆弄一些老掉牙的古董,卖卖“老陈醋”,譬如:

    明明活得上好八好,也要自称“不才老朽”;明明城中发财,也要标号“村夫野老”;明明当官坐轿,也要谦称“一介草民”;明明一路青云,也要长叹“人生坎坷”;明明居若宫殿,也要落款“寒斋夜读”;明明钻营有道,也要自诩“冷眼仕途”;明明贪名图利,也要自命“心境淡泊”;明明情场老手,偏要说“闲来只喜清茶一杯”;明明商界巨奸,偏要称“平生长好冷月清风”;明明自诩文豪,偏要逊言“无事闲涂几个字而已”;明明敝帚自珍,偏要戏言“无非换两个酒钱罢了”;……

    罢了,罢了,这等假打广告,酸也酸不到哪里去,雅也雅不出名堂来,至多只配叫二酸二酸罢了。古人长大懂事后还知道老打老实自嘲: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这帮当今权贵,眉毛胡子都一大把了,却还在装莽扮老顽童,真是可怜,该叫“贵人本不知酸味,为附风雅强冒酸”了。

    这些大人物的加盟冒酸大军,就好比成都人的泡菜坛子里,除了惯常的萝卜青菜之外,近年又时兴加一些“凤爪”(其实就是鸭掌鸡足)之类了。虽酸味不够,但档次却高。越高越害人,远远胜过萝卜青菜。因为小文痞好多还可说是少年不更事,嘻哈闹着玩,把庸俗当通俗,把肉麻当有趣。而“凤爪”们却纯粹是装疯卖傻,装模作样,骗人哄人,欺世盗名了。老百姓如果偶然读到他们的大作小传,说不定便会顿生怜悯之心:嗨,平常都说他们如何贪婪荒淫,专横跋扈,不学无术,原来其实人家也顶穷酸清贫,很平民化也很有文化的呀。

    酸就是文化,酸气即才气,这种观念还真的在成都拥有相当大的市场。泡萝卜,泡凤爪,成都真的像是变成一个盛产酸菜的泡菜坛子了。也许就是我开篇提到的那位老陕作家说的那个道理吧:“你们成都真是太肥了。”也许肥腻吃得太多了,就是得吃点酸的来开开胃才行。所以,我想纠正他老兄后面的话,不应该说随便弯指头在地上掏个洞,都会冒出白花花的水来。

    不对,不是白花花的水,而是臭烘烘的酸水;不是黑泥地上冒出来的,而是变了味的泡菜坛子里冒出来的。外来和尚,哪里念得来成都的经;外地墨客,哪里喝得出成都墨水的味呢?

    第20章成都新移民

    人类其实自生成以来,就或被迫或自发地处于不断的辗转流徙之中。原因和目的都大体一致:

    趋利避祸,追寻乐土,构建理想家园。

    成都,以其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条件,当然就成为人们心目中这样一块上佳的乐土。它的滋润、安宁、富饶、祥和,总是吸引着人们的向往,也就不断地有外地人加入。所以,有人说,成都也是一个移民城市,此话并非毫无道理。从古至今,可以说这种情形从未断过,甚至还出现过几次大的移民潮。远古且不说,至少在秦王朝统一天下时,随着兼并战争的进行,不少北人随军入了蜀地,镇守一方,可谓是历史上最早的“南下干部”吧。太守李冰便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位。甚至传说赫赫大名的秦相李斯也曾避宫廷之祸而隐居蜀中郫县古城。在以后的几多中原征战、南北对峙局面中,更有不少外地人先后拥入。名声最大的便是唐时的杜甫、宋代的陆游。而规模最大者,自然当属明末清初“张献忠剿四川”之后(实际上清兵的杀戮也是重要因素),整个四川一片荒凉,十室九空,因之而产生了有名的“湖广填四川”。现今的四川人,当然包括成都人,其实好多都是斯次移民的后代子孙。至于近代,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时期间,更有不少沦陷区的北人、南人甚至“下江客”(泛指上海及江浙一带的人)流落迁徙入川。其中不乏一些文化名宿,如朱自清、叶圣陶、老舍等等,他们写下的关于成都的文章,便是印证。

    以上那些都是离我们这代人较远的历史了。稍近的、我们亲眼见到的,便是建国后的几次。

    成都解放时,“南下干部”(当然不止是干部)就来了不少,后来许多都扎根下来。尔后随着建设事业的发展,又有一些外省的厂矿企业援建四川,来了不少的外省职工,如量具刃具厂的东北人,制药厂的华北人,标件厂的上海人。稍后一点的成都新兴工业重地“东郊”各军工厂以及一三二、四二○等飞机制造厂,更是外地人云集。此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后来六十年代初搞战备建“三线”时期。除此而外,还因城市建设和发展需要,不少四川农民被招入成都,当了工人。如成都供电局的职工中,就有不少南充等地人。至于这期间,常规配置来的干部、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以及慢慢“浸”入城市的乡镇商贩小工等,也是源源不断。

    成都市的人口,从建国初期的70余万人,膨胀到七十年代的二百万人左右,便是一方面的说明。

    当然,上世纪后半叶时的那些成规模成建制移民,大都是按计划有控制地进行的,时间也相对久远,我们姑且统称之为成都的老移民。而近年来情形则大不同了,随着改革开放形势的不断发展,人口流动的自由度不断增大,成都这块宝地更是吸引了不少外地人来此打工、创业、发展和安居。城市的血液不断充沛,规模不断扩大,人口构成也更加复杂。各种来路,各个层面,各等人物,林林总总,不能备述,这里且信手选取几位新移民,不叫代表,只是实例,略做简介。他们都不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诸如大老板、大干部、大明星之类,而是就在我们身边的普通人,成都的新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