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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成都太阳

    我说,别急,先歇歇火听听唱太阳的歌儿吧。“北京的太阳放光芒”之类我们不提,那是象征手法,政治寓意,扯太远了。只说眼下颇流行的一首歌,谁都会唱的那句词儿:“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北京汉子在台上扯直了嗓子涨红了关爷脸膛,一副深沉劲吼得震山撼梁,应该说够味儿了吧,可成都人觉得不行,沉是沉,但太平板单调,也就乏味少兴了。北方人么,外省人,大约天天见太阳,蓝天白云红日头,太阳跟着人影走,寻常了,看惯了,也就麻木呆板感觉迟钝起不了兴了。可四川人不同了,你听听,同样是扯开了嗓门吼喊,声音多么亮堂:“太阳出来哟喂,喜洋洋哟,啷喔!挑起扁担啷啷扯,咣扯,上山冈哟,哟嗬……”这是啥味儿?天也红闪闪了,脸也红亮亮了,真叫做喜煞人也么哥!

    这差异不奇怪,首先是地理环境导致的。四川盆地四周环山,尤其是地处盆底的成都平原更是潮润阴湿,因之终年多云雾,天空老是灰蒙蒙的,鲜有晴空丽日。小学地理课本上便有宣示,成都是全国日照时数最少的地区。有句成语叫做“蜀犬吠日”,本是讽刺愚妄呆傻之徒,翻成白话却是,成都坝子的狗爱朝着太阳狂叫,或是看见太阳就要乱叫。缘何如此?就是因为这地方少见太阳,一当老公公探出头来,连狗见了也觉陌生惊怕,禁不住便要汪汪怪叫了。

    这也就应了一句俗话:少见多怪。

    人当然与狗不同,成都人看见太阳穿出云头,不但不会惊怕,反倒会倍感亲热,真正是顿然感到眼前一阵明亮,浑身涌起一股暖流。这时不能用少见多怪这词儿了,该换成“物以稀为贵”才贴切。正因为日照少,所以才更显其金贵。正如沙漠戈壁地方的人,视雨水如甘霖一般。

    还有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俗话,用在这里其实最合适,那就是“久别胜新婚”。外地人时常与太阳为伴,便不以为奇不以为贵,犹若日日和老婆厮守相对,历久难免失却新鲜感。

    成都人呢,常年在灰蒙蒙天宇下生活,隔三差五好容易才能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日子,那时眯缝了眼儿望着金晃晃的太阳,望着豁然明丽了的田园沟渠山川房舍,便真似有一种重逢久别的喜悦冲动。在成都人的眼里,太阳不该叫笑容可掬的慈祥老公公了,她就是满面娇羞鲜丽无比的新嫁娘!

    这新嫁娘只要一光临,整座成都城立即就倍加光鲜美丽了,所有的成都人就像过节一般喜悦了。女人们都抹腕捋袖,抱着大盆小盆到院坝里来,洗衣晒被,太阳地上到处晾起“万国旗”。

    男人们呢,更不消说了,难得有这样的好日子晒晒肚皮去去霉气,正好邀三约四呼朋唤友逛公园泡茶馆去。这时辰的成都可就更是热闹非凡了,满街都是散悠晃荡的人不说了,大小茶馆里座无虚席也不用说了,就连街沿边上也散散乱乱坐满了人,喝着茶水,嗑着瓜子,个个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眉飞色舞神采奕奕闲聊个没边没际没日没黑,或者干脆嘴皮也不想动弹了,眼皮也不想睁开了,就那么靠着椅背儿树干儿墙壁儿仰起面尽情地享受阳光浴。最有趣的是在市中心人民南路大广场,主席像台四周的阶梯上,会密密麻麻地坐满了男女老少,老伴相扶,情侣相偎,母女相依,面向太阳通通不吭声地静坐在那儿,仿佛在参加一个庄严神圣的大会。且一坐就是半天,直到昏暮将至,或是阴云又起,方才依依不舍地缓缓散去。

    这时候你要找人谈工作吧,他多半会说,算了吧,改个时间再说,我要喝茶晒太阳去。这时候你要召集会议吧,大伙准会争相坐在会议室门外的太阳坝里。更不要在这时去乘坐三轮车,那师傅兀自躺在自家的车椅上,恐怕懒得哼一声睁一下眼皮。这时候你最好就是随便跨进哪家茶馆的院坝里,那冲茶的老师傅这会儿也特别腿勤手快吆喝得欢,满脸光辉灿烂笑成金丝菊。

    倘若恰遇周末周日是太阳天,那更不得了,用上“倾巢出动”“倾城出动”这样的词绝不是夸大其辞。只要早上睁开眼发觉天光明亮,有出太阳的征兆,向来懒散的成都人便连休假日也不思睡懒觉了,会一骨碌翻起身,像报告喜讯似地招呼家中大小,快快起床洗漱吃饭,换上漂亮衣服,趁这好时光,早早出门去。在这出太阳的日子,城市也提前清醒了,一大早就进入兴奋期。市郊的人一大早匆匆进城逛街购物走亲访友,而更多的是家居城中的人携妻带子邀朋约友成群结队往郊外奔。那儿有田野公园游乐场度假村,空气更清新,视野更开阔,可以随意躺在草坪上,让阳光照透全身。这时你看这座城市的几条通衢大道吧,来来往往的人流牵着线儿般络绎不绝,恍若一串串的鱼儿遨游穿梭在一个澄明的玻璃大鱼缸里。这一天,你要相信,即便是平常最爱吵架的成都人,也绝少会发生争吵相骂的事情。难得的好天气么,便会有难得的好心情。

    阳光灿烂的日子,这在外地人心中,或者在文学作品里,往往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语汇,而对于成都人来说,却是太实在太宝贵的东西,是上苍难得的赐予。恐怕除了盛夏酷暑,无论是多云多雾的春季,还是阴雨绵绵的秋天,尤其是在阴冷晦涩的冬季,成都人都对太阳怀着这样的心情,只要她一露脸,便会不顾一切地扑进她的怀抱,尽享她的亲昵。

    也只有在这一点上,向来自尊自负自认为生在天府什么都不稀缺的成都人,心中有一丝对本土宝地的埋怨,和对外面天地的艳羡。对此,最维护自己女同胞形象的成都人,也只有自嘲地说,好在我们这儿太阳少,所以我们的成都女子才长得那么白净细腻。但心中,谁都知道,遗憾得要命。就是有人从北方回来,除了几乎无一例外地要讥刺嘲笑那些地方的吃食衣着等等之外,也几乎要众口一辞地赞叹那里的天气,天空多晴朗,太阳多明亮,哪像我们成都,一年到头霉不兮兮的。

    好一个霉不兮兮,概括了成都的天地,点中了致命的缺陷,表达了成都人最大的不满。命中注定,天生此地,有什么办法呢?骄傲的成都人在这一点上却是无论如何也昂不起骄傲的头颅。他们恨不得一把将地理课本上那关于成都日照最少的一页哗地撕去,连同长年覆盖在盆地上空的灰色云层一并撕开,亮出蓝湛湛的天金灿灿的太阳来!

    按如此说,成都人既然对太阳有这么深的感情和向往,那么要是遇上天公作美,接连出现几个大晴天,岂不是要叫成都人乐疯了吗?这却又是一句话说不清楚的了,成都人的心理微妙复杂着呢。

    就说那年冬天吧,恰恰就分外暖和,所谓世界性的暖冬。成都人倒不特别注意气温的冷暖,他们看重的是太阳出得多。自打元旦钟声在朔风冷雨中颤颤响过之后,天老爷便一直放晴,接连好太阳。一天两天,三日五日……天天冬阳朗朗,日日暖气融融。成都人晒舒服了,安逸了,有人便开始眯缝着眼对着太阳公公眨巴眨巴了:咦,咋个搞起的,会天天出太阳呢?

    这个冬天咋会这么好过呢?不对呀!于是院坝茶馆里便开始流传不安的讯息:莫不是今年要发生地震吧?嗯,是像有点不对劲,今年闰八月,俗话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刀兵发,咦,天象有异,今年怕是要出点啥子大事哇……

    你看,由太阳就引发了这么一连串问题。成都人就这样,太阳出少了,不安逸,觉得天地寰宇周身上下都霉不兮兮的。太阳出多了呢,心头又不踏实了,弄得疑神疑鬼凄凄惶惶的。你说,这成都的太阳,要咋个出才合适呢?

    当然,天行有常,人活有方。说归说,疑心归疑心,只要太阳还在头顶,成都人就照样拥在太阳坝里喝茶水嗑瓜子摆聊斋吹壳子,尽兴儿晒他的肚皮。因为他知道,成都太阳再咋个也维持不了几天的,说不定明天天气就陡然转阴了,北风那个吹,冷雨那个飘,成都人又要缩脖袖手灰着一张脸臭骂一声了:龟儿子太阳又躲到哪座阴山背后去了嘛?我们成都这个地方就是霉不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