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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成都公园

    以国中而论,北京的颐和园,广州的植物园,西安的雁塔,杭州的西湖……都是举世闻名的胜地。甚至处于世界屋脊的西藏拉萨,也有风景优美的罗布林卡。可见,愈是名都大会,愈是有堪做自身徽记标志的名园胜景,公园昭示着城市的历史和文明,是城市的一部分。

    作为古都,成都自然也不例外,不说周邻的都江堰二王庙,新都桂湖宝光寺之类,仅市区就有不下十余处大公园。最有名的当数武侯祠、草堂寺和薛涛井所在之望江楼公园。此外如文殊院、昭觉寺、青羊宫等等,以寺庙道观宗教文化辅以园林清幽,是观光客的必到之处,亦是本地百姓游玩休憩佳处。以上景点多有千百年历史,特色卓具,风骚独领,在全国都很有名气。年代稍近兴建的则有人民公园、南郊公园、文化公园、动物园、植物园、游乐园等等,虽属大众化园林,但细细考去,也多有些来由,有些讲究,折射出或历史或民俗的辉光。

    一般或以为,有一片空地,有一些林木花草,山石池塘,或者加一些玩乐器具,可供人们走走玩玩,就是公园了。现今有些城市也的确是按此标准建造公园的。这当然也叫公园,而且确也能起到公园的一般作用。然而总让人觉得缺点什么,千篇一律不说,主要的恐怕在于这样的公园少了历史的厚重和文化的韵味。

    成都人不同了,无论建公园还是逛公园,都恰恰十分看重这一点。成都的公园可称得上是无一处无来由,无一处无胜迹,个个园林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渊源和文化蕴涵。这,也可说是成都公园的突出特点。由此可看出成都人,尤其是知识型市民心中深潜的文化历史情结。

    在这方面,武侯祠的资格最老,倒不一定是指它建成的年代有多久远,关键在于它标示的那段蜀汉历史,留给后人的印象最为辉煌灿烂。用成都人直白的话说,千年华夏史,令成都人真正自豪的,唯有天下三分那么一段。虽然短暂,虽然是三足之一足,亦足够令后世景仰了。

    蜀人自然以此为荣,以之为魂魄。“诸葛大名垂宇庙,宗臣遗像肃清高”,武侯祠中这副楹联便道出了世代蜀人之心声。

    说来也怪,武侯祠原本并非敬奉武乡侯诸葛亮而是纪念蜀汉皇帝刘玄德的。祠侧有一土封,传为刘备的衣冠冢,至今圆丘浑然,草木森然,凝苍翠之色,肃穆之气,然而观者只是顺带看看,已成陪衬之物。成都人去此,主要还是冲着诸葛武侯。由此亦可看出成都人意识性格中的一个特点,既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凭尊卑定敬仰。在他们心目中,往往失败的英雄更是英雄,位卑的人杰更是人杰。诸葛亮是以其大智大慧和忠诚坚毅而令蜀人折服倾倒,凭借人品和才具的完美结合使其成为深得人心的偶像。崇尚忠义和智慧,这可说是成都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由此也使成都人在日常生活中,注重义气,讲求机智。

    如果说武侯祠体现了成都人对本土历史荣光的看重,对忠义智慧的崇尚,那么与之相距不远的草堂寺,则集中显示了成都人对优秀文化的看重和景仰。况且成都历来是出文人雅士之地。

    远且不论,只说近代中国文坛数得上的巨匠:巴金、郭沫若、李劼人、沙汀、艾芜等等前辈大师,以至今日号称“蜀中大将”的流沙河及一批年轻的文坛怪才实力作家,哪一个不曾在草堂留下足迹,哪一个不曾饱吸那清幽园林中的寒梅清芳?草堂寺之于成都人,特别是成都文人,关系大且深矣!

    武侯祠肃穆森然而略显宗教气息,草堂寺则不同了,滨流沿溪,地处郊野,衣带楠木林,襟蕴花草香,无森严之崇阁,有素雅之散厅,更具园林特色,更呈自然风光,也因此更合散淡的成都人的习性心意。更兼那满园梅树,掩映着诗圣遗像,千秋佳句,漫步其间,或是品茗林下,这清宁悠然之中,心旷神怡之际,或许你会神思悠悠,产生一种沉迷:文化与自然,诗词与花木,是不是原本就是交融一体?

    唯其如此,一般稍具文化修养的成都人,都把这草堂寺看作成都文化的象征之地,更是成都文人的必游之处,会聚佳所。平时不说了,凡有客自远方来,必邀之赴草堂。每年旧历正月初七,是乃习谓之人日,几乎所有成都文人以及众多市民皆要游草堂,成了成都人每年一度的盛典。人日游草堂,全因为杜公祠前一副对联。那是清人何绍基所撰书,字体清秀,气韵峭峻。何氏时为四川学政史,对杜公向来崇敬,节假闲时常来此瞻仰参拜。偏那一年公务在外,春节未能赶回成都。到回来时,已是初七,即前往,抚今追昔,感念万端,遂提笔作联道:

    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不想直白道来,却情真意也切,甚得世人之共鸣,遂而由个人之心声演化为万众之盛举。

    凡事都要有由头,行事每当寻契机。可以说,何氏此联,正好为成都人表达对诗圣的景仰,对文化的推崇,提供了一个绝佳由头,美好契机,表达了万众的共同心声情义。故而今世到草堂之人,每每都要在此联下拍照留念。我年轻时逢“文革”,因文罹祸,身陷囹圄,出狱后也立即赶往草堂,选此“草堂人日我归来”一联为背景,拍下了获自由后的第一张照片。

    成都人,成都文人,对杜甫草堂确是有极深沉的感情的。在成都人心目中,这绝不只是一座供人玩乐休憩的园林,更是能给人以人格参照和文化滋养的圣地。

    遥想杜公当年,一生忧国忧民,命运坎坷,以致终生颠沛流离,穷困潦倒,恐怕只是在亡命蜀地,流寓成都,筑室草堂期间,才稍稍得到一些安宁和快慰。蜀地相对富饶宁静的生活,淳朴的民风,四时长绿一片明丽的田园风光,不仅大大改换了他忧伤的心境,也使他的诗风于惯常的沉郁之外,平添了许多清新明丽。“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动古今”……不少名篇佳句都是出自这个时期。诗圣心底,自然感念蜀人蜀地。

    而后世之成都人,亦自然以之为荣为慰。

    有此情愫,成都人对杜甫的崇敬,对杜诗的厚爱,以至于世世代代对草堂的向往,就不难揣想了。也正因如此,“文革”中期还发生过一段小插曲,也可以说是一场风波。当时有一位大名人,着书《李白与杜甫》,以阶级斗争为纲,极力扬李贬杜,说杜甫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在成都过着豪奢生活,仇视贫下中农云云。成都人终是气愤不过,来了个通不认,公开怒骂他是放狗屁,为了献媚求荣,竟不惜出卖良心。一怒之下,成都市民竟拥至草堂,要将那名人过去所撰颂杜匾联摘了砸了烧了,出口恶气。当时情势下,事虽未成,但成都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一面,却是围绕着杜甫草堂,表现得十分鲜明强烈,痛快淋漓。

    此种事情,围绕着武侯祠也发生过,且更早。当时全国一片“破四旧”风潮,凡菩萨神像皆被掀翻砸毁,连着名的乐山乌尤寺五百阿罗汉堂也未能幸免于难。成都的武侯祠亦有很多泥塑,除诸葛亮刘关张之外,还有相对两条文臣武将长廊。说来都属封建帝王将相之列,该当“砸烂狗头”,然而成都人却想方设法把它们保存了下来。偶有红卫兵前去动手,也立即被众多市民劝阻、轰开。还有有心者,连忙偷着为塑像一一拍照,怕万一被毁,日后好依样重塑。蜀风重忠义,蜀人不畏险,此亦可见一斑。

    发掘这些陈事,确实可以加深对成都人的认识。有句评古人的话道是“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借之于成都人,可叫做成都人平时散垮垮,每遇大事显英雄。谁说成都人只有懒散悠闲的一面,只知吃喝玩乐过过小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