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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当年的账本还记得比较简单,光是记账,但只是看看这样的账,当年的许多事情就慢慢地回来了,所以,当自清打开旧账本的时候,总是一种淡淡的个人化的享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点实际的作用,在自清想来,也就是对下一代进行一点传统教育,跟小孩子说,你看看,从前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你看看,从前我们过个年,就花这一点钱。但对自清的孩子来说,似乎接受不了这样的教育,他几乎没有钱的概念,就更没有节约用钱的想法,你跟他讲过去的事情,他虽然点着头,但是目光迷离,你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自清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经济条件差,收入低,为了控制支出才想到记账的,后来条件好起来,而且越来越好,自清夫妻俩的工作都不错,家庭年收入节节攀升,孩子虽然在上高中,但一路过来学习都很好,肯定属于那种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后读大学或者出国学习之类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笔的费用,家里新房子也有了,还买了一辆车,由家属开着,条件真的不错,完全没有必要再记账。更何况,这些账本既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却又一年一年地多起来,也是占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记账这一习惯,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别说做不到不记账,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觉得不行。一想到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账本了,心里就立刻会觉得空荡荡的,好像丢失了什么,好像无依无靠了,自清知道,这是习惯成自然。习惯,真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

  那就继续记账吧。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账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来,每年年终的那一天,自清就将这一年的账本加入到无数个年头汇聚起来的账本中,按年份将它们排好,放在书橱里下层的柜子里,这是不要公示于外人的,是自己的东西。不像那些买来的书,是放在书橱的玻璃门里面的格子上,是可以给任何人看的,还是一种无言无声的炫耀。大家看了会说,哇,老蒋,十大藏书家,名不虚传。
  现在自清打开书橱下面的柜门,就发现少了一本账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账本。年刚刚过去,新账本还刚刚开始使用,去年的那本还揣着温度的鲜活的账本就不见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后他想到会不会是夹在旧书里捐给了贫困地区。
  如果是捐给了贫困地区,这本账本最后就和其他书籍一样,到了某个贫困乡村的学校里,学校是将这些捐赠的书统一放在学校,还是分到每个学生手上,这个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这本账本对贫困地区的孩子来说,是没有用处的,它又不是书,又没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没有什么知识可以让人家学的,更没有乐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何况自清记账的方式比较特别,写的字又是比较潦草的字,乡下的小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算他们看得懂,对他们也没有意义,因为与他们的生活和人生根本是不搭界的。最后他们很可能就随手扔掉了那本账本。
  但是对于自清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少了这本账本,自清的生活并不受影响,但他的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空荡起来,就觉得心脏那里少了一块什么,像得了心脏病的感觉,整天心慌慌意乱乱。开始家属和亲友还都以为他心脏出了毛病,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心脏没有病,但是心脏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应。心因反应虽然不是气质性病变,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绪性的东西,如果不加以控制和调节,也可能转变成具体的真实的病灶。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丢失的账本,把心里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贫办公室去,他希望书还没有送走,但是书已经送走了。幸好办公室工作细致,造有花名册,记有捐书人的单位和名字,但因为捐赠物物多量大,不仅有书,还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来的花名册就堆了半房间。办公室的同志问自清误捐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自清没有敢说实话,因为工作人员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记账本,他们会觉得自清没事找事,给他们添麻烦。所以自清含糊地说,是一本重要的笔记本,记着很重要的内容。工作人员耐心地从无数的花名册中替他寻找,最后总算找到了蒋自清的名字。自清还希望能有更细致的记录,就是每个捐赠者捐赠物品的细目,如果有这个细目,如果能够记下每一本书的书名,自清就能知道账本在不在这里,但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其实就算他们不说,自清也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是说,自清在花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的备注里写着“捐书一百五十二册”,就是这件事情的结局了。至于自清的书,最后到了哪里,因为没有记录,没人能说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赠物质,运往了甘肃省,还有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书和其他许许多多的捐赠物品一样,被捆扎在麻袋里,塞上火车,然后,从火车上拖下来,又上了汽车,也许还会转上其他运输工具,最后到了乡间的某个小学或中学里,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的命运是不可知,是不确定的,麻袋与麻袋堆在一起,并没有谁规定这一袋往这边走那一袋往那边走,搬运过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们的命运,最后它们到了哪里,只是那一头的人知道,这一头的人,似乎永远是不能知道的。
  其实这中间是有一条必然之路的,虽然分拖麻袋的时候会有各种可能性,但每一个麻袋毕竟是有它的去向的,自清的麻袋也一定是走在它自己的路上,路并没有走到头。如果自清能够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他会走到一个叫小王庄的地方。这个地方在甘肃省西部,后来小王庄小学一个叫王小才的学生,拿到了自清的账本,带回家去了。
  王才认得几个字,也就中小那点水平,但在村子里也算是高学历了,他这一茬年龄的男人,大多数不认得字,王才就特别光荣,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书,王才对别人说,我们老王家,要通过王小才的念书,改变命运。
  捐赠的书到达学校的那一天,并没有分发下来,王小才回来告诉王才,说学校来了许多书,王才说,放在学校里,到最后肯定都不知去向,还不如分给大家回家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说,你家大人可以看,我们家大人都不识字,看什么看。但是最后校长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说,以前捐来的那些书,到现在一本也没有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分给你们大家带回去,如果愿意多看几本书,你们就互相交换着看吧。至于这些书应该怎么分,校长也是有办法的,将每本书贴上标号,然后学生抽号,抽到哪本就带走哪本,结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账本。账本是黑色的硬纸封皮,谁也没有发现这不是一本书,一直到王小才高高兴兴地把账本带回家去,交给王才的时候,王才翻开来一看,说,错了,这不是书。王才拿着账本到学校去找校长,校长说,虽然这不是一本书,但它是作为书捐赠来的,我们也把它当作书分发下去的,你们不要,就退回来,换一本是不可能的,因为学校已经没有可以和你们交换的书了,除非你找到别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愿意跟你们换的,你们可以自由处理。但是谁会要一本账本呢,书是有标价的,几块,十几块,甚至有更厚更贵重的书,书上的字都是印出来的,可账本是一个人用钢笔写出来的,连个标价都没有,没人要。王才最后闹到乡的教育办,教育办也不好处理,最后拿出他们办公室自留的一本《浅论乡村小学教育》,王才这才心满意足回家去。
  那本账本本来王才是放在乡教育办的,但教育办的同志说,这东西我们也没有用,放在这里算什么,你还是拿走吧。王才说,那你们不是亏了么,等于白送我一本书了。教育办的同志说,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学生,只要学生喜欢,你尽管拿去就是。王才这才将书和账本一起带了回来。

  可这教育办的书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里边谈的都是些理论问题,比如说,乡村小学教育的出路,说是先要搞清楚基础教育的问题,但什么是基础教育问题,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备看这本书的先决条件。虽然看不懂,但王才并不泄气,他对王小才说,放着,好好地放着,总有你看得懂的一天。丢开了《浅论乡村小学教育》,就剩下那本账本了。王才本来是觉得沾了便宜的,还觉得有点对不住乡教育办,但现在心情沮丧起来,觉得还是吃了亏,拿了一本看不懂的书,励口上一本没有用的城里人记的账本,两本加起来,也不及隔壁老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气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写的人生之旅,跟着人家走南闯北,等于免费周游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气之下,把自清的账本提过来,把王小才也提过来,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臭手,什么霉运?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错,垂落着脑袋,但他的眼睛却斜着看那本被翻开的账本,他看到了一个他认得出来但却不知其意的词:香薰精油。王小才说,什么叫香薰精油?/E才愣了一愣,也朝账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个词:香薰精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