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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王才就沿着这个“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一看,就对这本账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账本上的内容,对他来说,实在太离奇了。
  我们先跟着王才看一看这一页账本上的内容,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笔开支:午饭后毓秀说她皮肤干燥,去美容院做测试,美容院推荐了一款香薰精油,7毫升,价格:679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为475元。拿回来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东西,应该是洗过脸后滴几滴出来按在脸上,能保湿,滋润皮肤。大家都说,现在两种人的钱好骗,女人和小人,看起来是不假。
  王才看了三遍,也没太弄清楚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说,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王小才说,是香薰精油。王才说,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竖起拇指,又说,这么大个东西,475块钱?他是人民币吗?王小才说,475块钱,你和妈妈种一年地也种不出来。王才生气了,说,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没有本事?王小才说,不是的,我是说这东西太贵了,我们用不起。王才说,呸你的,你还用不起呢,你有条件看到这四个字,就算你福份了。王小才说,我想看看475块的大拇指。王才还要继续批评王小才,王才的老婆来喊他们吃饭了,她先喂了猪,身上还围着喂猪的围裙,手里拿着猪用的勺子,就来喊他们吃饭,她对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见,她一个人忙着猪又忙着人,他们父子俩却在这里瞎白话。王才说,你不懂的,我们不是在瞎白话,我们在研究城里人的生活。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长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没有“香薰精油”,只有香蕉香肠香瓜香菇这些东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气地说,别念子,什么字典,连香薰精油也没有。王小才说,校长说,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说,贼日的,城里人过的什么日子啊,城里人过的日子连字典上都没有。王小才说,我好好念书,以后上初中,再-卜高中,再上大学,大学毕业,我就接你们到城里去住。王才说,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头,说,我今年五年级,还有十一年。王才说,还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时候,香薰精油都变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说,那我就更好好地念书,跳级。王才说,你跳级,你跳得起来吗,你跳得了级,我也念得了大学了。其实王才对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级的时候,还没有辜负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为荣的,但是因为出现了这本账本,将王才的心弄乱了,他看着站在他面前拖着两条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觉得,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决定举家迁往城里去生活,也就是现在大家说的进城打工,只是别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个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来带妻子儿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来了,甚至在城里另外有了妻子儿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来了。但王才与他们不同,他不是去试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里生活的,他决定要做城里人了。
  说起来也太不可思议,就是因为账本上的那四个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贼日的,我枉做了半辈子的人,连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决定,她觉得王才发疯了。但是在乡下老婆是作不了男人的主的,别说男人要带她进城,就是男人要带她进牢房下地狱,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王小才的态度呢,一直很暧昧,他只觉得心里慌慌的,乱乱的,最后他发出的声音像老鼠那样吱吱吱的,他说,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会听他的意见,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王才・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门上就上了一把大铁锁,还贴了一张纸条,欠谁谁谁3块钱,欠谁谁谁5块钱,都不会赖的,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时一定如数加倍奉还,至于谁谁谁欠王才的几块钱,就一笔勾
销,算是王才离开家乡送给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王才贴纸头的时候,王小才说,如数加倍是什么意思?王才说,如数就是欠多少还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还一点。王小才说,那到底是欠多少还多少还是加倍地还呢。王才说,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账本,你就会懂一点事了。其实王小才还应该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错误,比如他将一笔勾销的“销”写成了“消”,但王小才没有这个水平,他连“一笔勾消”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见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没有带多余的东西,他们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自清的那本账本,王才是要随身带着的,现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账本,他看得很慢,因为里边有些字他不认得,也有一些字是认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现在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在车上王才看到这么一段:“周日,快过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奋,面带喜气。下午去花鸟市场,虽天寒地冻,仍有很多人。在诸多的种类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兰,开价800元,还到600元,买回来,毓秀和蒋小冬都喜欢。搁在客厅的沙发茶几上,活如几只蝴蝶在飞舞,将一个家舞得生动起来。”    后来王才在车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蝴蝶对他说,王才,王才,你快起来。王才急了,说,蝴蝶不会说话的,蝴蝶不会说话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来,王才给吓醒了,醒来后好半天心还在乱跳,最后他忍不住问王小才,你说蝴蝶会说话吗?王小才想了想,说,我没有听到过。
  这时候,他们坐的车已经到了一个火车小站,在这里他们要去买火车票,然后坐火车往南,往东,再往南,再往东,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中国的城市很多,从来没有出过门的王才,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么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城市呢。毫无疑问,是自清的账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账本的扉页上,不仅记有年份,还工工整整地写着他们生活的城市的名称。他写道:自清于某某年记于某某市。
  在这里停靠的火车都是慢车,它们来得很慢,在等候火车到来的时候,王才又看账本了,他想看看这个记账的人有没有关于火车的记载,但是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最后王才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你真蠢,人家是城里人,坐火车干什么?乡下人才要坐火车进城。

  其实自清最后还是去了一趟甘肃。当然,他是藉出差之便。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残疾车,再坐驴车,最后在甘肃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庄,也找到了小王庄小学,最后也知道了自己的账本确实是到了小王庄小学,是分到了一个叫王小才的学生手里,王小才的家长还对此有意见,还跑到学校来论理,最后还在乡教育办拿了另一本书作补偿。自清这一趟远行虽然曲折却有收获,可是他来晚了一步,王小才的父亲带着他们全家进城去了。他们坐的开往火车站的汽车与自清坐的开往乡下的汽车,擦肩而过,会车的时候,王才正在看自清的账本,而自清呢,正在车上构思当天的账本记录内容。但他在车上的所有构思和最后写下的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因为在车上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达小王庄。
  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馆里,借着昏暗的灯火,写下了以下的内容:“初春的西部乡村,开阔,一切是那么的宁静悠远,站在这片土地上,把喧嚣混杂的城市扔开,静静地享受这珍贵的平和。我到小王庄小学的时候,校长不在学校,他正在法庭上,他是被告,学校去年抢修危房的一笔工程款,他拿不出来,一直拖欠着。校长当校长第四个年头,已经第七次成为被告。中午时分,校长回来了,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起,蒋同志,让你等了。他好像不是从法庭上下来。平静,也许是因为无奈,也许是因为穷困,才平静。我说,校长,听说你们欠了工程款,校长说,本来我们有教育附加费,就一直寅吃卯粮,就这么挪下去,撑下去,现在取消了教育附加费,挪不着了,就撑不下去了。我说,撑不下去怎么办?校长说,其实还是要撑下去的,学校总是要办的,学生总是要上学的,学校不会关门的,蒋同志你说对不对。面对贫困的这种坦然心态,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是很难见着的。今天的开支:旅馆住宿费:3元,残疾车往:5元(开价2元),驴车返:5元(开价1元),早饭:2角。玉米饼两块,吃下一块,另一块送给残疾车主吃了。晚饭:5角。光面三两。午饭:5角(校长说不要付钱,他请客,还是坚持付了,想多付一点,校长坚决不收),和小学生一起吃,白米饭加青菜,还有青菜汤。王小才平时也在这里吃,今天他走了,不知道今天中午他在哪里吃,吃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