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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远来先生(2)



  虽然大千先生不肯屈身俯就,但生死关头,由不得自己,只好在匪穴安身以待。

  第二天,土匪出去打劫,除了土匪头目乘轿子,另一顶轿子则是张大千的。一路上,在路边放哨的土匪居然对着大千先生的轿子行举手礼。

  有次张大千跟着土匪抢劫,大千先生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有人警告他说:“你也要动手拿东西,否则要犯忌讳的,黑道上的朋友不能空手而回。”他看看四周,有不少书,就在书房里拿了一部《诗学涵英》。另一个土匪马上训他:“什么不好抢?怎么抢书?‘输’是犯忌的。”逼他换别的,他只得拿了墙上挂的四幅《百忍图》和《诗学涵英》

  一起带走。“抢”到匪窟的《诗学涵英》,真派上用场。张大千学作诗,就从做土匪起始。

  民国七年,远来先生的家里一到晚上,时常有包袱细软隔着围墙扔过来,有时挂在梅树上,有时挂在梧桐上,连竹丛里也有银圆。走出保和堂,见屋檐下的树上拴着马,马头上粘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远来先生之马。

  远来先生就着人四处寻访,看谁家遭了土匪,把东西送去,还自己备上礼物,手拿扇子亲自登门致歉,说有我如此的土匪么?

  一天夜里,二毛驴亲自登门,说自己想借远来先生的名声,在匪界和百姓中扬声威。

  二毛驴说:“菏泽的杨秃子抢个师范毕业的学生做师爷,今天,我聘请远来先生在我队伍里,看谁个能比!”

  说着,众强人在远来先生的母亲屋前叩了三个响头,对着远来先生叩了三个响头,二毛驴说句:“得罪了,先生。”就裹挟远来先生而走。

  当时正值夜间,远来先生连扇子也没拿,几天后有个小土匪特意到保和堂把扇子取走。

  远来先生在土匪那里只有半个月,二毛驴的母亲病了昏迷不醒,牙关紧闭,已经三天三宿粒米未进,也没有一次大小便。家中放了一口新抢来的柏木棺材,众强人在病床上把送老衣都给二毛驴母亲穿在身上,只等咽气。远来先生逡巡一番,用汤勺把病人的嘴撬开,发现病人口中已经全黑了,舌苔发绿。远来先生摇着扇子,给病人开了一副药,用在鼻子里灌的方法,给病人喂药,然后又开了五副药,服了第一副药,病人开始睁眼;第二副药下去,病人能说话了;服了第三副药,病人喊饿服了第四副药,病人能喝一碗疙瘩汤;到了第五副药,病人开始下床挪步。

  这时,远来先生对二毛驴说:“我要回去!”二毛驴没再为难远来先生,亲自为先生牵着牛套的车子回到什集。当时什集轰动了,看土匪是否动了远来先生哪里。先生从牛车里走出,击扇悲吟《老残游记》的开篇叙:“《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眼泪簌簌淌下。

  四

  我在散文《义士墓》里写到日本人来了,在什集镇的西北角筑盖了炮楼,雇了离什集三里的做饭师傅王士臣和一个哑孩为他们服务。为首的日本人,来自日本列岛的山口县,文文静静的,戴一副眼镜,叫作桥本,是学生出身,但随身的一把军刀和一条纯种的如牛犊大的狼狗,使人感到了一股戾气和不祥。桥本对汉学颇精通,他在远来先生那里借明版的《金瓶梅》看,到了中秋,他让做饭的王士臣师傅备好菜,烙上远来先生爱吃的葱花千层饼,让哑孩送到,然后,桥本就和远来先生在梅树下聊起《黄帝内经》,说起阴阳辨证。远来先生慢慢地应付。

  但有年冬天,什集炮楼上的汉奸队长病了,派一个小汉奸下楼到隅首的保和堂请远来先生出诊。

  远来先生用扇子敲敲曲尺型的药铺柜台,一口回绝:“老夫耄矣,腿脚不灵,不能出诊。”

  “先生,我们备有暖轿。”

  “老夫耄矣,耳目昏花,难以着笔,难以成字。”

  “那先生到病人处望望再说!”

  谁知远来先生冒出:“我不给汉奸看病。”

  保和堂的伙计急了,远来先生的徒弟也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汉奸队长见手下时间久了,还没有请到远来先生,他知道远来先生有“豪富不治,恶人不治,报酬不满意者不治的三不治规矩”,汉奸队长怕得罪了远来先生引起众怒,那是冬天,袒着袖子,露出半个臂膀来到保和堂,对着远来先生单膝跪下。

  远来先生看如此,觉得炮楼上的人也多是为了一口饭,就让徒弟研墨,为汉奸队长开了一个方子,然后在保和堂抓了三副药。

  但远来先生的方子,奇奇妙妙的:

  决明子一两,车前子三钱,山楂二钱,陈皮二钱,何首乌一钱半,甘草一钱,枳壳一钱。

  药引子:狗心

  汉奸队长问远来先生如何服用,远来先生收拢扇子,缓缓说来:

  “你脑满肠肥,肚子的油水多矣,遇到外寒,内热不出,老夫给你开的方子先瘦身,再绕着炮楼多跑些路足矣。”

  汉奸对药引子“狗心”惑而不解,远来先生面目肃然:“时珍先生曰‘田犬长喙善猎;吠犬短喙善守;食犬体肥供馔’,狗心可让人善跑如飞,可让人胃口大张,用水煎服,三副见效。”

  汉奸诺诺而退。

  人们见到的药引子常是些姜片、大枣之类,但也有异端者,如鲁迅先生父亲的病,那些庸医用些污七八糟的药引子,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原配的,结子的平地木等等,很是滑稽,而远来先生的药引子狗心也够令人费解的,保和堂的伙计胆小,对远来先生说:

  “先生是否玩笑大了点?”

  远来先生正色而答:“老夫年已80,人生能活几个80?随心而已,无愧于心而已。”

  日本人在夏天投降了,而什集炮楼上,师傅王士臣喂养桥本的狼狗时骨头不小心卡在狗的喉咙里,桥本心疑中国人对狗使坏,就把王士臣吊打立威,桥本把枪指向吊在单杠上的王士臣,先是枪弹从王师傅的左耳轮划过,后是枪弹从王师傅的右耳轮划过,王师傅在惊悸中屙血而死。几天后,王师傅的徒弟哑孩在那些鬼子的饭菜里下了砒霜,鬼子一个个嘴唇发乌口吐白沫被鸩杀,然后哑孩像个惊叹号似的把自己吊在单杠上。事情过后远来先生为哑孩买棺安葬在他看好的坟地里,并用苍劲的魏碑写下“义士墓”并撰碑文。

  越两年,远来先生以82高龄而逝。我的母亲常说起远来先生,当时母亲产第一个孩子时候,孩子没有存活,母亲得了产后风,远来先生用80副汤药挽回了母亲的生命。

  靠近远来先生坟地是我家的坟地,当时爷爷临终的时候,远来先生已死,爷爷嘱咐后人把自己也埋在那片地方,爷爷说下葬远来先生的时候人们在墓坑看到很多的蛤蟆,本是主富贵的,但就在正午下葬时,在坟地远处,有几个女人路过走亲戚,当时风水先生说,可惜一片风水宝地被冲,以后这家人家不再有香烟了。

  正好,我家有一方土地临着远来先生的坟地,爷爷就离开祖坟葬在了那里,后来伯父、伯母、父亲、母亲也就在爷爷的坟前安葬。

  每次清明或除夕为父母上坟后,我就来到远来先生的墓地,我知道,远来先生挽救了母亲,否则,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片羽毛或者哪一滴檐滴随意在世间飘落呢。远来先生的孙子也将80岁,无子,只有女儿若干,我真对那风水先生的话有点不知所以了。抚摸着远来先生的墓碑,岁月已使碑文漫漶,但那小字还能辨识:

  某,乡里不知何许人,儒也、医也、巫也、匪也、布衣也?少习八股,蹭蹬科场,转学岐黄之术,悬壶济世,拯民也杀民也?身当乱世,或邂逅文人雅士,或辗转于强人恶手,或混迹于异族刀斧。望闻问切,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下药。性嗜麦饼苦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饼而招之,每必大嚼,以期鼓腹。

  汉奸甲,以邪行依附倭寇,会有疾,骄气侮医。某把脉詈甲:“汝能以地位富贵骄人矣,亦能以生死下老夫乎?汝之疾得老夫则生,不得则死,地位富贵无为也。”

  呜呼!此何人也?愿苍生皆健,吾独贫病也足。黄河东渐,厥有新阡;君子归止,是曰九原。

  这样的文辞,有几许悲凉,远来先生生当乱世,死当乱世。他弃世时,国共两党内战方殷,他写下的《瘟疫病杂论》,后流散不知所终。

  我知道先生自为墓志铭的时候,仍以为汉奸诊病,投药引子以狗心而自豪,而他的以苍生为念的人文情怀真的让晚辈感慨,黄河向东流,那里有新墓道,君子归宿,那是九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