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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亭舍风物丽 绝壁强镝惊(4)



  马车愈加小心翼翼了,路两旁都是杂草。看来这条驿道已经废弃很久,前面拐弯处,迎面是一块大石头,上面是篆书的三个大字:断肠崖。小武仰望着它,呆呆出神,这名字当真取得好。这样偏僻的鸟道,这样空灵的水霰,当年驿骑星夜驰奔在这里的时候,一路上杳无人烟,只有天边一弯新月做伴,该是何等的凄怆,何等的碎断人肠!倘若马蹄在这里一时失足,坠了下去,那肠子更要断之又断了。小武木然地看着车厢后的古驿道渐渐远去,霎时间只觉得人在天地之间的渺小,所有的功名、逃亡、生死都觉得没有任何的了不起了。

  两辆车子走过了拐角,停了下来。御者奋臂一扬马鞭,叫道,看,下面就是鄡阳。几个人又透过车窗外看,脚底的悬崖下,远处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面,极目纵览,渺不见尽头。靠近大山的一边鳞次栉比,是个大约有数千户的城邑,屋顶被一片薄薄的水汽隔着,就像在他们的脚下。他们好像成了脚踏云雾,俯视人间的神仙。那阔大的水面几乎将这个城邑给包围了起来,逼退在山隅。山隅的另一头,是个澄碧而不见底的深潭,瀑流从山的那侧如野马般奔涌而下,无休无止地倾泻在这深潭里,也不知倾泻了几千百年。

  小武不禁打了个冷战,说,真是太壮观了。这城邑里的人每天听着瀑流声睡觉,岂不是夜夜凉意沁骨,心情跌宕。那远处,就是鄱阳湖罢。他向前眺望了片刻,又低头往下凝视,好深的潭子,不知每天要吞下多少流水,怎么就不会满溢,难道真如《山海经》中说的一般,有些巨浸的底下和东海相通?

  刘丽都笑说,武哥哥,你就不要像骚人一样感慨了。我想那公孙昌还会跟来,这驿道狭窄,地势这么险峻,革车根本无法转身,干脆我们就等在这里,架起床弩,等他们一来,将他们射下悬崖算了。

  小武沉默了一会,叹道,他不来便罢。如果真的来了,也只有如此。

  张崇仍被反绑在车里,他叫道,你们果真不肯放我回去?小武站在崖边大声回答道,也不是不肯,等公孙昌一来,我就告诉他,你是假冒的绣衣使者。你就跟他走吧。

  车厢里顿时沉默了。刘丽都笑道,你何必吓他。不管怎样,我们都是要带他回广陵的。这个人很有用。

  他们卸下两匹骖马,派出两个侍从骑着去后面打探,看看是否公孙昌追上来了。然后大家吃了点干粮,给马也喂了点草料。就坐在草丛里等候。大约有一个时辰左右,两个侍从回来了。说后面果然看见公孙昌的车队。嗯,刘丽都道,他的确是不想活了,我们套好车,准备发射弩箭。

  他们把车推到转角处稍微宽敞一点的位置,两辆车的尾部都向着那个有着“断肠崖”石刻的方向。那个地方是古驿道中最狭窄的一段,而且旁边的悬崖也最陡峭,真如巨灵天神用利斧劈成的一般。周围的峭壁上还有一些杂草和小树,独独这道崖壁,寸草不生。虽然对岸的瀑布已然不近,但溅起的烟雾水珠偶尔也会射在崖壁上,将它冲洗得更为滑溜,就连壁虎也休想在上面站稳。崖下的大王潭水更是深不可测,像无数个鬼眼在里面,闪着蓝黑的光。小武不敢多看,感觉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腾起来。他怕自己的腿会打战。

  你知道吗?这个潭据说是匡俗的洗澡池。小武拉着刘丽都的手道。

  匡俗是谁啊?刘丽都问。

  小武道,南昌县的北面有座高山,因在鄱阳湖之南,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南山。据说匡俗原来是鄡阳县人,后来得道成仙,从这里骑鹤飞到南山,在山顶结庐而居,后来大家就把那座山改名匡庐。不过他成仙后,慕恋家乡,每隔十天还要骑鹤飞回大王潭沐浴。

  哦,这样美丽的潭水,自然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消受的。刘丽都也好像受了感染,悠然说道,不知道如何才有机会在这里看到仙人。

  我等凡夫俗子,沉湎利禄,此生是别想有机会了。小武笑道,你看,公孙昌来了。

  山那边旌旗飘扬,公孙昌的车队果然到了。他站在最前的一辆车上,凭轼前望,似乎也发现了小武等人,遥遥大声叫道,现在该放下绣衣使君了罢。大王潭就在下面。我保证,放了使君,你们可以走。

  刘丽都命令随从,好了,按我开头的吩咐,你们大声叫骂他们,嘲笑他们。随从们笑道,遵命。他们扯开嗓子大声喊叫道:

  牧竖牧竖公孙昌。

  仓仓惶皇来大王。

  冀盼拖金居画堂。

  岂知转眼把命丧。

  大王潭底就是葬身场。

  公孙都听到嘲骂声,怒不可遏,大声嚎叫,早就该知道你们这帮贼刑徒靠不住。这次不斩下你们的首级,我他妈就不叫公孙昌了。诸位兄弟,给我奋勇击贼,斩首一级,钱二万,爵一级。快。

  他几乎顾不得驿道难走,纵马直奔。他们的革车一辆接着一辆,刚走到石刻处。刘丽都长剑一挥,下令道,发弩!

  只见一辆葱棂车尾部急速射出七枝弩箭。其中最长的一枝,长度有人身高的二分之一,两边侧面的几枝,长度也有人身高的三分之一强。铁片制的飞羽在山谷中发出呜呜的凄厉声音。几枝铁羽箭像被巨石挡住的瀑流一样,激射了出去,箭矢很粗,从前面驾马的胸腹和脖子处一穿而过,马胸腹的两边孔洞顿时喷出泉水般的血花。箭矢的力量未减,其中一枝又射入御者的身体,仍然穿透了过去,将御者钉在革车前车厢的壁上,冲击力度之大,几乎将车厢震塌。另外一枝则穿透公孙昌的大盾,将他射得从车上蹦了起来,像只逆风的大雁,张开两臂,向后退飞,伴着一声寥唳的惨叫,仰面坠入了悬崖。他乘坐的革车也在这强大的冲击力下和后面的车重重相撞,车轮在驿道的最险处,一歪,两辆车全部翻倒,向悬崖飞了下去,在空中构成一副静止的画面,马的哀鸣声和车上甲士的惨叫声,像一曲悲壮的音乐,穿透了瀑布的水声,直到潭水由于他们下坠所致的高速度冲击,溅起巨大的浪花。一共八匹健马,两辆重型革车,数十名甲士,在浪花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天。小武感到有点恐惧,这潭水到底有多深,连一块木片都没有浮上来?这箭矢的力量怎的如此强大?

  我说了,这样的床弩有射倒小城墙的记录。刘丽都说,一般的冲车,没有不被它射塌的。

  这时,后面的三辆革车的前两辆也都撞上了左侧的山崖,幸好它们不在驿道的最窄处,还没有在撞击的反作用力下坠下悬崖。但是第三辆车的半只轮子已经悬空,车上的甲士们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刘丽都说,另外一辆车的弩箭还没有发射,干脆将他们全结果了罢。

  侍从们立即跑过来,摇动另外那辆葱棂车上的机关,床弩巨大的弩臂缓缓抬起,对准那几辆革车的方向。他们的眼睛盯着弩上瞄准的望山,就等刘丽都长剑一挥,箭矢射出,将那些革车推下悬崖。那革车上几个甲士看到这情况,脸上都弥漫着悲哀和绝望的神色,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全部凝固了似的,由于刚才的撞击,他们的姿势还是前仰后合的,非常狼狈。但是他们不敢有丝毫动作,生怕一丝轻微的摇晃,就会让整个车队葬身潭腹。他们只能齐齐睁大死亡之眼,看着床弩的箭矢向他们瞄准。小武心中有点不忍,对刘丽都说,算了。他们也只是被征发的士兵,都是贫苦黔首出身,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罢。

  怎么能留下活口?刘丽都轻声道,他们看到了我们的武器,就会轻易猜出我们的身份,这对我们的将来很危险。

  小武道,未必有那么容易。如今盗贼横行,难保没有其他盗贼拥有床弩啊——我只是不忍心而已,你看着办罢。

  刘丽都低垂着粉颈,皱眉思考了一会,叹口气说,好吧。武哥哥,你的话我总归要听。我们走罢。

  她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得革车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山石崩塌的声音,原来在刚才革车的撞击之下,山腰的一块巨大的岩石站立不稳,几次摇晃,终于滚了下来。它庞大的身躯,挟着重力,高速冲向那半只轮子还在悬空的革车。将到目标之际,在另一块岩石的撞击之下,突然跃起,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直直地向革车的头顶砸下。小武简直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紧接着又是一阵惨呼加嚎叫,两辆纠缠在一起的革车,在巨石的撞击下,也相继坠入悬崖,它们在空中翱翔了几十秒,掉进那深不可测的潭水。由于这次带下的石头非常庞大,在和潭水接触的那一刻,潭水激射,冲天而起,差不多有几十丈高,几乎溅到小武他们的脸上。尤为可怕的是,那满满的一潭水经了这么一撞,掀起的巨浪涌起,向潭外漫溢,一眼望过去,几乎有种将要淹没鄡阳城邑的感觉。这壮丽的场景加上那溅落的声音,天崩地裂,让崖侧的众人听来无不胆寒。有个随从竟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下,掩住双耳,他大概以为整座山就要崩塌,末日将要来临了。

  刘丽都也尖叫了一声,死死捏住小武的胳膊。她大概也吓得呆了。小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自己也感觉目眩神迷,胆寒不已。

  巨大的声音渐渐销歇。小武看了看对面,说,五辆革车,还剩一辆。我们过去看看,索性擒回广陵国,也算是不枉了跑这一趟。这些士卒可都是经过训练的人才。

  那些甲士这时也从惊呆中回过神来,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他们的意志好像仍被摧毁了,看见小武等人过来,都目光呆滞。突然,其中一个叫了起来,这不是沈县丞么?难道俺们要逐捕的人就是你。

  小武定睛一看,有点面熟,很快他想起来了,郭破胡,我认识你。接着苦笑道,可不是吗,难道你们以为是逐捕谁?

  郭破胡道,开始在肥牛亭,沈县丞你躲在绣衣使者身后,他身子肥胖,你的面孔都被他遮住了,所以俺没有认出是沈县丞,死罪死罪。

  小武笑道,不要再叫我沈县丞了,我现在已经是流寇,还连累你们死了这么多兄弟。上次在都尉府击斩群盗,我记得你获首五级,还分了一个给同伴,真是心地仁善,也不枉我当初帮你交纳债款了。

  郭破胡愣了一下,恍然道,原来家里拖欠的债款是沈县丞帮俺支付的。上次收到母亲托人写的家书,母亲在书中夸俺有出息,能挣钱还清官府欠债。俺当时很诧异,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催债文书根本没送到俺手中,怎么钱就还了呢。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县丞君在暗地里帮俺。像县丞君这样心肠的好人,怎么会被当作群盗,这里面肯定有冤情。

  小武淡淡地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看得开了。冤情不冤情,也许都是命中注定的罢。我感到对不起你们的是,上次明白宣布,每斩首群盗一级,赏钱五万,赐爵一级。本来长安朝廷的规定只有二万,另外三万,是我向县令建议,准备节省县少府的钱来颁发。这事原来由县令王公主持,现在王公含冤被杀,恐怕这赏钱也难以兑现了。

  是谁杀了王公?几个戍卒齐声问道。可能他们每个人在那次都有捕斩功劳,虽然惊魂刚定。可是一旦涉及到现实的生计,都不由得有些急切。

  呵呵,小武无奈地笑道,就是征发你们追捕我的公孙昌家族。他叔叔公孙贺,也就是当朝丞相葛绎侯公孙贺了——现在我大概全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斩下我的首级。其实这件事王明廷知道得并不多,他一直抱病,委托我代他处理公务,没想到仍旧成了我的牺牲品。

  戍卒们脸上表情复杂,无不露出失望、愤慨的神色。他们很难有这种斩首立功的机会,而在太平年代,想要快速地受赏升爵,除了击捕群盗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可能。他们满心欢喜可以在上次的捕斩中得到收益,改善家庭景况。可是这希望随着小武的几句话破灭了。

  小武道,好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说说眼前的事罢。你们现在才五个人了,我们却有六、七个。你们还几乎都在刚才的撞击中受了伤,有两个看样子伤得不轻,没有战斗力了。而我们一切完好。你看我们还要不要打?如果要打,你们先下车罢,站在车里很危险,这驿道太窄了。如果不想打,你们就回去,我也不想跟你们为难。

  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一会。

  沈县丞,郭破胡突然拍拍胸脯,道,俺不想跟你打。沈县丞这么善良,肯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贫苦戍卒交纳税钱债务,怎么可能做那群盗?有恩不报非君子。既然那笔赏金也泡了汤,却是公孙家负了我们,干脆俺跟着沈县丞走。他转头对其他甲士说,大家兄弟一场,你们就当俺在这次逐捕中阵亡了算了,别让老家的官吏找我母亲和妹妹的麻烦。

  其他甲士也对看了一眼,纷纷道,这次逐捕,丢失长官,回去也要治罪,干脆我们一起跟了沈县丞去算了。官府以为我们都死了,只怕还会给我们家发一笔丧葬费。听说一般都有三万钱,有了那三万钱,又不必办实际的丧事,也算为家里做了点贡献。

  刘丽都高兴地说,很好,那么大家化敌为友。一起回广陵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