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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算还店钱,上了生口,星夜赶来。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生口看时,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合著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刘奇叫声:"贤弟,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一齐走入堂中。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刘公还礼不迭。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己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道:"某故乡己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骨而来,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为父,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但为父子,恐不敢当。"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勤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服侍公母,备尽人子之礼。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阴德之报。

时光迅速,倏忽又经年余。金子正安居乐业,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来。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带,求神罔效,医药无功,看看待尽。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地吞声而泣。刘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妇老年孤孑,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二子怆地呼天,号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办衣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刘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又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开绸缎店崔三朝奉家。叙起年庚,正与刘方相合,刘奇道:"你只悄地去对他说。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话。"不一时,回复刘奇道:"二官人果然古怪,老媳妇恁般撺掇,只是不允。再说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甚么意故。

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著两层衣服。原来他却学木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谈论己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

刘奇回至家时,己是黄昏时候。刘方看见,见他己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居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

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年空岁月。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确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刘奇道:"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

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己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夫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

第十一卷  苏小妹三难新郎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外阴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