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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等到家丁们追出门去,那灵活的人影在街巷中几个腾闪,倏尔间不见了踪影。  

家丁们回转小院,却听得院中已然乱成一团。正惊疑间,一个浑身血渍的疯狂人影已然扑到身前,那疯子狂舞着一把朴刀,刀风狠厉,呼呼作响。众人急忙闪避,疯子呼啸着冲出门去。追过来的几个家丁气急败坏地大叫:“拦住他!凶手!”  

凶手?怎么回事?  

原来,那疯子正是曾经当街狂砍江衙内的人,其妻遭抢之后悬梁自尽,他也跟着失常发疯。为惊吓江衙内事被监禁年余,才方释放不久。黄昏时分,见到江衙内趾高气昂地领了一群家丁,向官桥镇而去,便一路紧跟而来。在弹子击昏江衙内、有人追出院门、家丁七手八脚忙乱的当口,挥舞着朴刀参了一脚。疯子那种不要命的打法,无人能够抵挡,终于被他杀到江衙内身前,手起刀落,江衙内一命呜呼。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江衙内在昏迷中死去,倒也走得平平静静、没有痛苦。他并不是直接死于王映淮之手,而是实在孽债太多,终究为色而死,不枉他一世“风流”——就怕那江逢晚未必甘心认下这些道理。  

*  *  *  

完颜宗陟烦躁地在大帐内踱来踱去。连日来,屡被裴铎、钟离瑨大军袭击,虽则被他亲率奇兵声东击西,一度突破了裴铎的东路包围,但裴铎与钟离瑨联手,很快又重新构筑起两翼夹攻的态势。几度交兵之下,他竟然还在乱军阵中,中了那钟离瑨一箭,胸中愤恨真是一言难尽!宋人不是愧奸狡之宗,每每识破他动向,只令他离开河岸,却难达登州,势成骑虎、进退两难。  

一军卒入帐,报道:“禀将军!有宋军密使在帐外求见!”  

密使?完颜宗陟停下脚步,思量了片刻,吩咐道:“传!”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文士,拱手向完颜宗陟施礼,不卑不亢道:“在下登州江钤辖帐下虞候成克俭,见过完颜将军!”  

“你来见我,可是你家大人要向我请降么?”完颜宗陟斜靠在椅中,手指敲打着桌案,态度傲慢地睥睨着他。  

成克俭淡笑了一下,道:“以现下战况论,谁要请降,尚无定论吧。完颜将军以为如何?”  

嗯?这个宋人,倒还有几分骨气!完颜宗陟坐正身形,正眼打量他,而那成克俭也无所畏惧地回望他。完颜宗陟扯动了一下嘴角,问道:“既为密使,想来当有密函了?”  

成克俭取出密信呈上,“此为江大人亲笔密函,呈与将军过目。”  

完颜宗陟从亲兵手中接过密函撕开,抖出信纸阅读:“完颜上将军执事:下官登州知事江逢晚,闻上国提兵南下,不胜惶惑。前敝上连奉书,愿奉上国为尊,是故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二主,上国何必劳师远徙而后快哉?登州城小兵微,自知不堪匹敌将军神勇之师,下官忝为登州父母,为城中二十万黎民身家性命计,请与将军和议!兵戈既歇,则城中百姓感戴将军仁爱,定当自愿纳币犒军;而将军不战而建功,兵威益盛,如此,岂非两全其美?下官虽则才智低微,亦甘愿捐躯以听命!”  

完颜宗陟冷笑着,抬眼望向成克俭,见他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姿态,也不知他是否知道江大人的密函到底是何等内容?这个江逢晚,俨然是为黎民请命,实则卑屈乞和的作派与其“敝上”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南朝那些软骨皇帝悉心调教出来的“不二”臣子!他问向成克俭:“江大人对你还有何交待?”  

成克俭回道:“江大人嘱下官转告将军:并非我登州军民畏惮一战,以如今战况,相持下去,将军未必能得其利。只是战事愈久,伤亡愈大,为免生灵涂炭,两军不妨议和休兵。若是将军一意孤行,登州即便只剩一兵一卒,亦不惜与城池共存亡!”  

完颜宗陟笑意更深,可叹登州众人,皆被江逢晚所卖,犹自不知!看来这个江大人,倒也颇费了一番苦心,竟然如此深知他的秉性,若是派来一个卑躬屈膝的懦弱之辈,只怕他一眼瞧来不顺,举刀便给砍了,还谈何往来传书?他语带嘲讽地说道:“江知州为一城百姓着想,真不愧为民之父母!本将军素来宽大为怀,只要江知州善自安抚好属下军民,不与大金为敌,和议未尝不可。”他个人并不大赞成杀俘屠城,参与其事,不过秉遵上命而已。交战双方,从来互有伤亡;且兵革连年,眼见两河平原原本的沃野千里,如今却是道路榛塞、人烟断绝,征战无可避免地殃及平民,其实对两国来说,都不是什么幸事。只是完颜宗翰等强硬主战派觊觎大宋江山日久,实实不肯轻易罢手。  

“下官定会转告江大人!”成克俭放下心中大石,知道回去可以交差了。此次“和议”能成,与裴巡检与钟离统制在前敌的周旋,关系颇大,否则,那完颜宗陟岂能这般爽快地善罢甘休?可是,和议向来不是裴巡检那一干年轻将领的主张,只怕他们不肯善罢甘休,才是真正可恼之处。事实上,他心中岂有不知,所谓的“和议”,不过是少动兵戈、开城投降的另一种说法,只是众人对投降一说都讳莫如深罢了。既便是朝廷,一贯的主张和作派,也无外乎逃跑加“议和”,又何尝不是投降之举呢?朝廷尚且如此,地方又何能出其右尔?何况,他确实不认为登州足以自保啊!自从杜充上任之后,沿河几无防务可言,周遭州县风闻金兵所向披靡,俨如树倒猢狲散,仅凭登州孤城,与金兵对敌,实在无异于螳臂挡车!前线将士们能挡得一时,却不能挡得永久,登州终究要落入金人之手。而负隅顽抗,必然遭到金人报复,顽抗愈烈,屠城愈惨!他不是不知道,前线将士正在浴血奋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甘愿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如此凛然大义、浩然正气,令人击节赞佩!虽则他本人,也对于江大钤辖在听闻完颜宗陟突围之后,仓皇逃回城中的举动嗤之以鼻,可是,为免登州二十万百姓生灵涂炭,他还是更多地倾向于“和议”。  

他正想着前敌的将士,不料完颜宗陟竟也想到他们,只听那完颜宗陟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前敌统制钟离瑨,可有家眷在登州城中?”  

家眷?成克俭莫名所以,茫然回道:“正有一位妻子在城中。”说来也巧,若非那日江衙内请他出主意,他与那钟离瑨并无多少交情,哪会去留意他的家事?只是,完颜宗陟突然问起这种事,多少有些怪异。  

然而,完颜宗陟并未由他多想,很快又问道:“登州防御使大人,对此和议,又是如何看法?”  

成克俭回道:“此事正是江大人与卢大人共同议定的。”  

“如此最好。”完颜宗陟笑了笑,是否是二人共同议定的,不好定论,否则,身为防御使的卢庚为何毫无表态?和议只怕是江逢晚一手策划的,那卢庚向来优柔寡断,断然不敢这般大胆地自作主张。但他并未多问,江逢晚既然敢这么做,想来必有十足的把握。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下一行字,封好信函,递与亲兵转给成克俭,他吩咐道:“你速速回去,报于江知州,本将军不耐久等,需得早些回复!”旋即命人领了他出帐而去。  


*  *  *  

彤云密布的天空,越来越低地压向地面,似乎直直伸展的树木枯枝便能将它轻易划破。时光近午,俨然黄昏向晚。小小的村落里,不见炊烟袅袅,却静悄悄的没有声息。  

有辚辚车声渐行渐近,车马影影绰绰,仿佛从灰蒙蒙的雾气中显现出来,直至清晰可见。村中景象明确地告诉来人,本村村民已经避乱出走了。金兵日近的消息飞传南下,一路行来,不少村落十室九空。当然,也有故土难离、割舍不下的,却也多是抱持侥幸之心,对于金人究竟会如何处置,并无十足把握,只是看那河东河北的情形,料想只要顺服,金人应该不至于赶尽杀绝。对于多数乡野草民、混沌市井来说,若能苟全性命,其他家国存亡、节义精忠的说教,并不如士人儒者那般根深蒂固。  

王溱在一处显见较为殷实的人家宅前跃下马来,叩门数下而无人应,只得抬脚踹开了大门,转身对随行人等唤道:“快将夫人抬进去!”  

那日随老仆出城后,王溱于晚间在老仆旧居与王映淮会合。当日,江衙内小轿方走,王映淮料知他必会再来骚扰,好在家中物事早已收拾妥当,当即留下弹弓手陈庆知会老仆,自己一行人匆匆出城,为防万一,不走南门,却出西门,前往老仆夫妻旧居的村落,暂时栖身,等待二哥前来。不料,王溱恰在同一日由南门入城,以致错过。兄妹相见,问及王溱迟来原委,原来是在路过岳州时被水贼所俘。战乱连年,流民、散兵生计无着,自然聚而为“盗”。当水贼头领们发现王溱文采非凡后,有意聘其为军师。王溱假意相从,这才终于在某次外出采办之时,觑空得以逃脱。为此一事,耽误了半月时光,他也是焦心如焚。到得城中,又莫名其妙被江衙内一阵胡搅蛮缠,众家丁围住他一人,乱战一气。众人说到那江衙内屡遭戏弄的故事,都不觉开怀大笑。却不知此时,江衙内早已一命归西。  

小村旧居年久失修,夜来只听得北风凄紧,穿透窗缝、墙缝呼呼涌入。王映淮虽与挽翠挤在一处相互取暖,却依旧觉得罗衾不耐五更寒,次日便患上风寒。勉强行得一日,风寒益盛,众人只得寻到一处人烟尚存的小镇落脚,找不到大夫,王溱只好依常识抓来柴胡、连翘等几味药,调配煎熬。每次的药汁都是强行灌下的,因为药一入喉,几乎都被王映淮全数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