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对现实生活充满了抱怨,抱怨这抱怨那,对所有的一切都不满。邓一群心想:这真像人们说的,一边吃肉,一边骂娘了。在这个社会,出租车司机应该算是高收入人群。不听这话倒还好,一听这话,瘦子叫得更凶了,说他要交这样费那样费。邓一群也搞不明白什么费什么费,但算一算可能确实也不低。

街灯都已经亮了起来,快到圣诞了,街灯红红绿绿,很是好看。这些年,西方的好多节日中国人也过了起来,想必不过是图一个热闹。坐在出租车里的邓一群心里想到了农村,自己的老家这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寂静无声,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这年头狗居然也生了一种叫“狂犬病”的东西,是绝症,可能类似于人类的艾滋病吧。于是村村杀狗。原野上一片洁白。荒凉干净。妈妈对他迟迟没有结婚已经急了,他们放心不下,他们不理解。说到底,还是他们不懂。他和家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距。那么像他这样的家庭,肖如玉家能够接受吗?他想不准。

坐在车里的他心情有些忐忑起来。

肖如玉家虽然住的是个大院子,但那个大院子却非常干净。他看到这个院子与一般院子的不同。一般院子不会像这里这么干净宽敞,有这样的假山和树木,而且,一般的院子里的车棚里,停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这个院子却停了不少辆轿车,看来都是干部们的专车。

他来到她家门前的时候,心咚咚直跳。喘定了气,才摁响门铃。

他没有想到他们一家还在吃饭,一大家子人围在桌前吃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在他的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明亮饭厅。非常豪华的装修。有点像单位里的会客室。他有点不知所措。弯下腰,随手就把那咖啡放在门口(他这样的一个动作,给肖家的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太老实了)。肖如玉看到他笑了一下,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已经吃过了。他感觉一桌子的人眼睛都在看着他,他没敢细看,只觉得有好多人。那些人也问他吃了没有,要不还可以再吃点,他连声说不用了。肖如玉感觉到了他的拘谨,就请他到她的小房里去坐。

第90节:第七章(3)

肖如玉的房间不大,但布置得非常好,也很干净。邓一群估计是在他到来之前,她特意收拾过了。一张单人床,床单很干净,淡蓝色的,枕边摆了一些长毛绒玩具,很有意思。一张写字台,一盏台灯,紧挨台灯边上的是一台小小的音响,索尼牌。一张紫色的真皮沙发。一个小小的书柜,里面摆的都是什么英语、日语书,还有金融知识方面的书。

“你们家怎么这么多人?”他问。

“今天不是周末么?我哥哥、嫂子,姐姐、姐夫,一大家子。”她说。

他这才想起来是周末。

“你紧张吗?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她笑着说。

邓一群也笑了一笑,说:“怎么才能经受得住啊?”

肖如玉说:“乖一点嘛,嘴巴甜一点。不要随便讲话,你要注意我爸爸,他喜欢谈点国家形势什么的。”邓一群说:“还谈什么国家形势啊,我又不是国际形势专家,不会谈。”肖如玉说:“你平时怎么谈就还怎么谈嘛。要是我妈问到你家里的情况,你就把农村的形势说得好一点。农村的万元户很多嘛。”

邓一群说:“我们家可不是万元户。”

肖如玉说:“谁要你说你们家是万元户了?现在就是万元户还值什么钱?你记住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千万不要乱说。”

邓一群装作听懂的样子,可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搞清楚什么叫该说,什么叫不该说。生死就这一关,从肖如玉的态度看,她很希望他过关。只要她愿意,家庭的作用对她有多大呢?

那一大家子人都吃完饭了,保姆也把什么都收拾好了。邓一群被请到客厅里去坐。客厅很大,红木地板,三面高级墙纸,一面是落地紫红色窗帘。拐角一溜黑色的真皮沙发,咖啡色的茶几。一台进口的24寸彩电。肖如玉陪着邓一群坐在一边。邓一群看到了他未来的岳父,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里的新闻,而眼睛的余光却不时瞟向他。肖如玉的模样长得就有点像她父亲。未来的岳母是个胖子,腰身臃肿,脸上的肉多得好像随时要掉下来,看那眉眼,倒是和善。

肖如玉哥哥的长相,一看就是那种在机关里很有些资格又养尊处优的样子,身体发福了,一张脸胖得肉都快挂不住了,梳着大背头,发丝油滑光亮。从外貌上看,他更多地得到了他母亲的遗传。要是肖如玉和他走出去,别人不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兄妹。他在省劳动厅调配处是个副处长(而不是副处级。副处长和副处级是不同的,对于这个邓一群懂。他那个处没有正处长,主持工作的就是他,这就说明他很有些权力),他不怎么爱说话,一脸的严肃,这让邓一群感到心理上很大的不适。他在屋里坐了一会,腰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就走到饭厅去了。她的嫂子很漂亮,而且看上去非常年轻。邓一群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但他很快就不再看了,知道这样很失礼。而他的连襟不时地同肖如玉的姐姐谈家里的一些事情,很显然他是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很长一段时间,邓一群找到了感觉:他放松了。肖如玉家里人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肖如玉的哥哥后来进来了,问了他们单位的一些人的情况,看来,他对机械厅非常熟悉,吓得邓一群情绪上又收敛了不少。奇怪的是未来的岳父并没有像他开始想象的那样要同他谈国家大事,倒是岳母问了他家里的情况,他如实一一地回答了,表现出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他个人心里的感觉:这家人对他并不热烈。

那个晚上,邓一群一直到十点多钟才离开那个家。肖如玉把他送出了院门,看他上了出租才回去。在回去的路上,邓一群想:不知事情结果会怎样。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肖如玉是愿意的。有这一点就够了。不过她的愿意并不能说明问题,让他进门,说明她内心里还是想听听家里人对他的看法。她还是在乎他们的看法的。她那样的家庭,对他而言,是生疏的,她家是个官宦之家。肖如玉的父亲是个官,她哥哥是官,她的姐夫也是一个官,听肖如玉说是一家经贸公司的副总经理。这样的家庭他过去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想:也许是顺利的。他要把这样的关系确定下来。这样的家庭对他是有用的。可以帮助他在仕途上有所发展。这样的想法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非常正常。这样的做法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简直打灯笼也难找。

第91节:第七章(4)

该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如果她家有什么不同看法,他就再去找一次邓阿姨,请她再做做工作。总之,他要不惜一切代价。他在心里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心。

那几天他心里一直很忐忑,备受煎熬。他的那颗心就像悬在一根细细的发丝上,随时都可能断落。他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但内心里的确又一点底都没有。上班的时候也不安心,时时想听到肖如玉的来电,听到好消息。一个小时就像一天那样长,而一天就像等了一个星期。他实在按捺不住,真想打电话直面问她,但他又生怕遭受到失败的打击。他的内心已经非常脆弱了。他已经遭受过两次打击了,他怕再遭受第三次。应该说,如果失败,他这第三次会比前面两次的任何一次都严重。

他在那几天里觉得机关处室里的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难道他们知道我的事情么?知道我已经失败了?而我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失败了。那在他的耻辱史上又将添上重重的一笔。他心里真是很紧张。束手无策中,他再次想起了邓阿姨,给她打了个电话,想听听她有什么消息。然而,邓阿姨家的电话却没人接。也许她是出去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后来,他把电话打到她的单位,得到的消息是肖如玉出差去了,已经出去好几天了。

这就是说事情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坏结果。一切都还在悬疑中。但邓一群内心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倒更沉重了一层。他想:如果她对自己有意思,她出差能不告诉他吗?

一桩对自己发展极有帮助的婚姻飞走了,就像一只小鸟,无声无息。回头想想,他们的婚姻可能性非常小。自己是什么?一无所有。而她的家庭却是优越的。尽管他和她是亲近过,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城市女孩,思想是解放的。

邓一群那一阵真是悲观极了。

邓一群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星期后,肖如玉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临时出差,走得急,没有和他联系。肖如玉对他说,她家里的人对他印象还不错。不好,也不坏。这就够了,他想。邓一群不知道,肖如玉的家人对她的婚姻都是持一种审慎的态度,既不反对,也不鼓励。肖如玉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差不多从上学开始,她就开始了恋爱生涯,自己谈的,和别人介绍的),总经历了一二十个,热热闹闹,平平淡淡,生生死死,什么都有过。家里人看着不错的,她在经历了一段日子后,自己不满意;自己满意的,家里人认为一塌糊涂。眼看着年龄一天天地大了,家里人对她的恋爱着急起来,他们恨不得她马上就谈定一个,并且不管如何,他们一定表示支持。她已经是成人了。她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对邓一群,他们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意见来。总体上的感觉,是不错的。

肖如玉是知道家里人的态度的,但她却不能把家里人真实的想法对邓一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