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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一群女兵跳下卡车,相互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一下把帽子扔上天:“下连啰!下连啰!”

        笑闹声引来病人的观望,女兵们发现住院部的窗口中探出一溜男兵光秃秃的脑袋,脸红了,低头嬉笑着跑进医院。

        师部医院一共两栋楼房,一栋是门诊部一栋是住院部。穿过住院部走上百十米,有一片灰砖灰瓦的平房,这里是办公室、宿舍等附属设施。

        医院政委背着手站在办公室门口,听着银铃般的笑声由远而近,知道女兵们来了,笑骂句:“疯丫头。”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带队的班长远远看到他,连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女兵们噤声,整理好队伍喊着“1、2、3、4”,装模作样地走过来。

        “政委同志,卫训队归队人员应到十名实到十名请指示!”班长敬礼报告,政委还礼后说:“面向我成一列横队集合!”

        十名女兵站成一排的场面不多见,引来不少关注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女兵们不知该把眼神放在哪里才好。队列里骚动起来,有人连声干咳有人用脚搓地,发泄被变成展览品的不满。

        政委严厉地喊了声,立正!女兵们挺胸抬头立正站好,但郑燕不敢抬头,她对面站着两名满脸煤灰手拿铁锹的男兵,正对她指指点点。

        “挺胸抬头,目视前方!”

        郑燕知道这是在吼她,抬头视线恰好和那两名烧锅炉的男兵撞在一起。男兵调皮地挤挤眼,郑燕脸一红低声骂道:“不要脸!”

        政委顺着郑燕的视线向身后看,两名男兵落荒而逃。

        “你们认识?”

        “不认识。”郑燕脸更红了。政委若有所思地看看人员分配表,然后说:“一、二名去内科,三、四名去外科,五、六名去五官科,第七名去妇产科,八、九、十名去儿科,解散!”

        郑燕一路打听着找到妇科,主任安排她去洗衣房报到。郑燕以为主任搞错了,提醒说:“主任,我学的是护理。”

        “我知道。”胖胖的妇科主任严肃地说,“你是一名军人,应该学会服从命令。洗衣房缺人,你先去帮几天忙,等忙过这一阵,你再回来参加护理工作。”

        “是!”郑燕闷闷不乐地转身想走,主任叫住她说:“洗衣房在平房的第三排,别走错了!”

        郑燕没走进洗衣房就闻见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她捂住鼻子向室内看,地上摆满了大盆,泡着血渍斑斑的床单。一名戴口罩穿雨鞋的中年妇女,正把一大盆血水倒入下水道。郑燕一阵干呕,中年妇女回头问:“主任说今天有个女兵来报到,是你吗?”

        郑燕点点头。

        “门边有雨鞋,柜子里有口罩,赶紧换好洗单子。”中年妇女端起一大盆洗好的床单去晾晒,提醒发愣的郑燕说,“还有七大盆,午饭前必须洗好暴晒消毒。”

        郑燕全副武装地坐在大盆边,抓起满是血污的床单又是一阵干呕,闭着眼睛在搓衣板搓洗起来。

        郑燕被血腥气熏得反胃,午饭勉强吃了一点,刚出饭堂又看到几名护士推着一小车满是血污的床单送去洗衣房,跑到泔水缸前把午饭吐了出来。

        郑燕想哭,她第一次一口气洗完三大盆床单,双手在血水中泡得惨白肿胀满是皱褶,手指头被磨得鲜红,一碰钻心地疼。她强忍着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正在写信的王秀娟抬头嗅嗅空气说:“咦,什么这么腥啊?”

        郑燕在洗衣房待了一上午已经习惯了血腥味儿,闻闻自己的衣服摇摇头说声:“不知道。”

        “奇怪了,刚才还没有呢!”王秀娟跳起来嗅嗅郑燕的衣服,夸张地喊叫起来:“哥们儿,你去哪儿了?一身血腥气,还不赶紧去洗洗。”

        两行泪水无声地顺着郑燕的面颊滚落,王秀娟慌了:“燕子,你别吓我,我没说什么呀?”

        郑燕一把抱住王秀娟哭诉:“我被分去洗衣房洗血床单。”

        “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妇产科最轻松……”王秀娟想了想建议说,“要不给郑伯伯写封信?”

        “我不写,我只是觉得心里委屈,哭哭就好了!”郑燕抹了把眼泪说,“主任说,我只是暂时帮忙,过几天就会把我调回去。”

        “那就过几天再说。”王秀娟安慰郑燕说,“如果你坚持不下去,我就给我爸爸写信。”

        方卫东跳完两种机型十次任务,就离开新兵连去司训大队报到。来学开车的都是各团的新兵,他问了一个遍总算打听到梁伟军的下落。方卫东掰着手指头算算已经快到下连的日子,趁通信员上厕所,大队部没人的机会把电话打到新二连。

        这段时间,李常贵对梁伟军的表现挺满意,在各种场合数次点名表扬。梁伟军本来在训练上就不松劲,自从魏峰和他谈心后,连爱顶嘴的毛病也改了。

        李长贵接到电话,听口气像是在交代任务,心想不知是哪位首长又来关心梁伟军,站在连部门口喊了声:“梁伟军,电话!”

        梁伟军满头大汗地从滚轮上跳下来,跑进连部规规矩矩地敬礼问好。李常贵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接电话。

        方卫东拿腔作势地问:“你是毛毛吧?”

        梁伟军听声音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只好含糊答应着:“是,首长!”

        “连队的伙食还好吧?”

        “还好,首长。”

        “你身体还好吧?”

        “谢谢首长,我身体很好。”

        梁伟军觉得这位首长很啰唆,总问些没边没沿的问题来,于是问:“首长您是?”

        方卫东换了口四川腔:“不要首长首长地,叫声叔叔来听嘛,好久没听你叫叔叔啰。”

        梁伟军蒙了,他印象中好像没有位四川籍的叔叔。李常贵坐在一边也觉得奇怪,以前首长打电话来,梁伟军都是亲亲热热地叫叔叔,今天怎么像接见首长。

        梁伟军正想叫声叔叔问个明白,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嘎嘎的笑声:“还耍不了你,我是东子!”

        “我……”梁伟军使劲把冲到嘴边的脏话咽下去说,“你好,首长,等我下连后一定去看你,咱们好好亲热亲热!”

        方卫东求饶说:“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吗?开个玩笑别生气!”

        “那好吧,我等你来看我。”

        “我在司训大队,等你下连后来个信,我一定去看你。对了,郑燕和王秀娟也当兵了,可能和咱们一个师。”方卫东顿了顿说,“张爱国也当兵了,就在咱们师……来人了……”

        方卫东挂了电话。梁伟军出了连部,忍不住骂了句:“他娘的!”

        方卫东最终也没能来看望梁伟军,他在司训大队结业后,被借调到军区小车队,接着已经到总部工作的父亲又把他调去了北京,慢慢与梁伟军失去了联系。若干年后,两人重逢时,方卫东已经是国内著名车手,在“达喀尔”越野汽车拉力赛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二

        一个星期后,梁伟军也下连了,被分配到二营的“钢六连”。这个连是团里的“尖刀连”,担负着开辟空降场以及敌后侦察等任务,既是步兵连又是侦察连,训练极为艰苦。

        “钢六连”是团里的拳头部队属于优先保障单位,去报到的新兵都是各新兵连的尖子。唯独梁伟军是个例外,他年龄小体力、耐力等方面稍逊于同年度新兵,考核平均成绩在新二连只能算上中等。新兵营长曾打算把他分到轻松一点的后勤单位,但被魏峰一口否决,坚持把梁伟军分到训练最紧张最艰苦的“钢六连”。

        新兵按照个头高矮站成四排,四名排长默不作声远远观望,看长相、个头、精神挑选自己中意的兵。

        梁伟军站在第三排,面前的背影很眼熟。那个兵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扭过头,两人目光撞在一起。张爱国挤出一丝笑:“你好,毛毛!”

        不是冤家不碰头!梁伟军无声地冷笑起来。

        “钢六连”连长杜怀诚喊了声立正,示意排长们按序列选兵。

        一排是“钢六连”的基准排,有优中选优的权利。一排长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他在队列中转悠了五六分钟,挑走的兵大都五官端正军姿挺拔。梁伟军见张爱国被一排长选中,使劲挺着胸脯。但一排长在他面前走过时眼皮都没抬。

        梁伟军有些不满,心想我长得也不丑,为什么不挑我。

        二排长、三排长挑过兵,梁伟军还站在队列里,四排长利索,喊了声:剩下的,面向我成横队集合!

        四排是重武器排,搞火力支援的。侦察、捕俘等任务虽然也跟着去,但只能编成火力组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搞掩护。落入“剩下”的行列,满怀将军梦的梁伟军情绪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更何况张爱国到了一排。吃过晚饭,他闷闷不乐地找班长苏明请假。

        苏明问:“干啥去?”

        “我去看望参谋长。”梁伟军面无表情地说。

        “革命战士不说谎,你小子不说实话,不准假!”

        “真的,我就是想去看看参谋长。”梁伟军急赤白脸地说,“我没其他的意思!”

        “小兵芽子,新兵蛋子,想骗我老兵油子,你的眼睛出卖了你。”苏明摸摸梁伟军的头说,“跟我来!”

        梁伟军不喜欢别人摸他的头,皱皱眉头,跟在苏明身后出了班。

        “知道你为什么没能去一排吗?”苏明头也不回地问。

        “去那都一样,反正都是当兵。”梁伟军肆意打量着眼前宽厚的背影,心说,老兵油子,你少诈我。

        “这么看着我干吗,是不是在心里骂我诈你?”

        他后背上难道长了眼睛。梁伟军被吓了一跳,讪讪说:“没……没有的事儿……”

        “鉴于这是第一次我不做深究。”苏明突然向后转,笑吟吟地看着梁伟军说,“你之所以不能去一排,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

        “我父亲?我当兵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地方上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部队讲出身,政治干部的儿子是干政治的料,军事干部的儿子只能干军事。一排长的父亲是某军政委,你父亲是咱军的参谋长,所以你不能进一排……”

        “怎么可能?”梁伟军惊诧地张大嘴。

        “《流浪者》里的大法官拉贡纳特信奉的哲学:好人的儿子一定是好人,贼的儿子一定是贼。这与挑兵有些相似。”苏明见梁伟军脸色难看,笑了笑,接着说,“当然,这是你们干部子弟圈里的事情,至于你把它当成谬论还是当成金科玉律与我没关系,我一说你一听,信不信在你。”

        “我信!”梁伟军若有所思。

        “这是其一。其二,二三排长都是草根阶级,一排长不要你,他们更不敢要。这还是与你的父亲有关。”

        梁伟军急了:“怎么还与我的父亲有关系,高干子弟就那么让人讨厌,我到底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至少你们中的一部分让人讨厌。老兵包括我对你们非常反感,但又无可奈何。高干子弟在部队就是不劳而获的代名词,你们的到来对那些为提干奋斗几年的老兵是个威胁。”

        “我也让你们讨厌?”梁伟军指着胸膛说,“我还是个新兵!”

        “新兵?你是个新兵油子!没有高干子弟的身份,你敢在新兵连搞出那么多事情?”苏明摆摆手示意梁伟军让他把话说完,“听说过手榴弹的故事吗?”

        “没有!”梁伟军急着分辩,“可是我后来……”

        “听完故事,你可以逐条反驳。”苏明摸出包“跃进”又放回口袋,乜眼看着梁伟军说,“把你的好烟给领导敬一支,我这也算是言传身教,对你以后的成长进步关系重大。”

        梁伟军摸出“中华”递给苏明一支,心里愤愤然,刚说完讨厌高干子弟就抽高干子弟的烟。

        苏明点上烟深吸一大口:“好烟就是好烟,抽了一大口,我心中的资产阶级享乐思想又要复活了,首长们天天抽这种烟要经受多少考验啊!”

        梁伟军忍不住笑起来:“抽烟就是抽烟,与资产阶级有什么关系?”

        “老兵油子越来越没水平,竟然和新兵蛋子发牢骚,没出息!”苏明自我解嘲地笑笑说,“转入正题。咱连原来有一名老兵,绰号:吴用……”

        “这位老兵特别聪明?”

        “别打断我!”苏明抽口烟接着说,“这位吴用,除了吃饭以外干什么也不中用。倚仗高干子弟的身份胡作非为,连队干部也拿他没办法。一次野营拉练途中,有位老兵为驻地群众打扫卫生不积极,讲评时被班长严肃批评。这位老兵不服气与班长吵起来,两人越吵越激动,这位老兵嘴笨一怒之下拿起手榴弹说,班长,你再说,我就拉弦了!正在看笑话的吴用连忙站起来,说,老兄,消消火,消消火。边说边向外走,大家都以为他去请连队干部,没想到这小子出去就把门锁上了,藏在墙角低声喊,大个子,拉弦吧,拉吧!班长吓得都结巴了,掏出烟来,说大个子,别……别拉,有……话好说,抽支烟消消火……”

        梁伟军被苏明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哈哈大笑,笑够了才拉下脸来说:“这个吴用够混蛋,一屋子的战友啊!怎么能这样?”

        苏明斜眼看着梁伟军说:“这就是二三排不要你的原因,你父亲的职位比吴用爸爸的官大多了,连里担心你是第二个吴用。实话对你说吧,四排的班长老兵对你也没信心。”

        梁伟军涨红着脸说:“他们这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我坚决不会像吴用一样……”

        苏明不客气地打断他说:“不要着急发誓,当不当吴用那是你的选择。如果想当个好兵那就踏踏实实干上几年,如果你想拉手榴弹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让战友们躲出去。谈心完毕!目标十一班,齐步——走!”

        “班长,我……”

        “一滴汗水,胜过千言万语。”苏明再次下了口令,“齐步——走!”

        梁伟军回到连队,发现老兵都没休息,有的把背包带绑在右臂上练习投弹,有的端着木枪练刺杀,张爱国正吊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总部根据部队的实际情况提出“抓纲治军,苦练三年”的口号,从而掀起全军大练兵的高潮。为检验练兵成果,总部举行了一系列的大比武。空降兵作为空军序列中唯一的地面作战部队,战士们更是要付出几倍的汗水才能与强大的陆军对抗。

        苏明说:“师里要组织大比武,选拔尖子参加军比武,然后是军区,最后是总部,你有没有兴趣?这可是出头露面的好机会,技压群雄多荣耀!而且,医院的小女兵会给尖子戴大红花,简直太风光了!”

        “女兵啊?”梁伟军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我见多了!”

        “又端高干子弟的架子!”苏明瞪着眼说,“几个团才选出五十几个人,这是荣誉。像没病跑去找女兵搭腔,那是臊情,能一样吗?”

        梁伟军连忙说:“我可不臊情,我才十六岁。”

        “十六岁也是兵,也是解放军叔叔。”苏明敲打梁伟军说,“要想当好伞兵,除了伞兵技术,还要熟练掌握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土木作业五大技术,熟练单兵进攻、防御战术,熟悉班进攻、班防御,熟悉近战、夜战,熟悉如何放步哨、夜哨,熟悉简易通讯,熟悉武器一般故障的排除,再加上侦察业务训练,不加班加点没个三五年练不出来……”

        梁伟军一声不吭跑去宿舍,扎好武装带提着两根木枪跑回来说,“就剩两根木枪了,班长,你教我练刺杀吧!”

        “还行,能听明白本班长的话,孺子可教也!”苏明接过木枪说,“吃得苦中苦才尝甜中甜,练刺杀要拿出一股狠劲儿来。”

        “这个我知道。”梁伟军自作聪明地说,“刺刀见红,练好了刺杀就是准备捅敌人,不狠怎么行……”

        “扯淡,目前你先要对自己狠,狠下一条心苦练到底。”苏明端起木枪,眼神中立刻充满杀气,“听我口令,预备用——枪!”

        梁伟军用右手虎口的压力和四指的顶力,将枪送出;同时转体、出脚、出枪,木枪打在左手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瞪起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苏明。

        “好!压顶送,二同时,一般高,动作到位做得不错!”苏明喝了声采,接着就是一长串口令:“前进、后退、三步——前进、三步——后退、突刺——刺、垫步——刺、防左——刺……枪放下!”

        苏明表扬说:“动作很标准,不错!”

        梁伟军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喘口粗气说:“咱有基础,从小就没少玩木枪。”

        “是吗!说说你还玩过什么?”

        “手榴弹!”

        “实弹?”

        “教练弹。射击、游泳、障碍……”

        “你小子不是吹牛吧?吴用当初也说他会游泳,结果只敢在水库边扑腾一阵狗刨。”

        “班长,你别小看人,等明天我给你表演一个,我这可是正规的蛙泳。”梁伟军为了能马上证明他没说谎,赶紧说,“我还会识图用图,不信找张地图试试。”

        苏明不相信地问:“你会识图用图?”

        “那还假得了,我还会做沙盘呢!”梁伟军挠挠头说,“不过就是有点不标准。”

        苏明围着梁伟军转了一圈,像夸奖又像羡慕似的说:“高干子弟就是不一样,还没入伍已经把排长的部分技能给掌握了。”

        “班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成为吴用。”

        苏明说:“好,你今晚的课目,千枪刺!”

        “什么?”

        “目标,缠草绳大杨树,突刺一千枪,我来计数。”

        等梁伟军刺完第一千枪,熄灯号已经响过一个小时了。梁伟军累得双臂麻木,双手握不住木枪,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什么也不想动了。苏明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新兵能坚持刺完一千枪的不多见,这个小家伙有股子狠劲,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当晚,梁伟军做了一个梦。他憋着一泡尿在军部大院到处乱窜,说什么也找不到厕所,眼看就要尿裤子了,只好钻进树林畅快淋漓地尿了一大泡。

        起床号还没响,十一班的战士已经起床开始整理内务。梁伟军睁开眼睛就觉得不对劲,褥子上有一大片冰凉的东西,双腿之间也凉飕飕的。

        坏了,老毛病犯了!梁伟军又羞又急,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掩盖,坐在床上不敢动了。苏明见梁伟军红着脸坐在床上发呆,以为他病了,走过来摸摸他额头。梁伟军低声说:“班……班长,我……我尿床了……”

        “哦!”苏明一愣,转身偷偷拿来一条短裤塞给梁伟军,等他换好后故意大声说:“梁伟军咱俩换换褥子。”

        说完把梁伟军拉下床,抱起尿湿的床单、褥子一股脑地扔进盆里。班长换新兵的东西,老兵们不解新兵们气愤,不约而同看着苏明。

        “看什么看,整理内务!”苏明对老兵们挤挤眼,偷偷指指裆部,老兵们会意地偷笑起来。

        跑完雷打不动的五公里越野,稍事活动,杜怀诚命令进行投弹训练。大多数老兵不用助跑,扔出去的手榴弹就像长了翅膀飞到五十米开外才落地。轮到新兵投弹及格的多良好的少。张爱国更可笑,投弹距离不足三十米,没达到及格标准。

        梁伟军挤眉弄眼地偷笑起来,心想:这样的成绩是怎么混到革命队伍中来的!

        杜怀诚生气地喊:“新同志们,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种成绩要给空降兵丢人啊!个别同志竟然不及格,我看有必要加把火,大比武迫在眉睫,不抓紧不行啊,同志们!”

        “报告!”四班长在队列中举起手。

        “说!”

        “报告连长,张爱国同志提前起床练刺杀,今天发挥失常责任在我,我保证……”

        梁伟军眉毛一扬,心说:哟嗬,这是跟我较劲啊,我刺杀你也刺杀!

        杜怀诚的口气温和了一些:“好!能够积极训练值得表扬,但要循序渐进,不能一项强一项弱,各班班长注意掌握。解散!”

        部队喊了声“杀!”跑去洗漱。杜怀诚喊住苏明,指着迎风招展的床单说:“老兵啊,老出水平来了,规定星期六洗衣服,你特殊是不是?”

        苏明笑起来:“连长,还真有特殊情况。”

        “你小子这个脑袋该修理修理了!”杜怀诚不高兴地说,“训练这么紧张,你还有时间想歪的……”

        “不是我,是梁伟军!”

        杜怀诚大惊:“这个小兵才十六,太早熟了吧?”

        “那儿啊,昨晚他完成一个千枪刺,累尿床了。我担心他被取笑,所以……”

        “搞了一个千枪刺?真的假的?”杜怀诚不相信,苏明说:“没错,我计的数。他自己还会蛙泳、会识图用图……”

        杜怀诚眼前一亮:“把他带到连部来,我看这小子是不是在吹牛!”

        三

        天气热了,摸爬滚打一上午,战士的军装上挂满白花花的汗碱。午休时,张爱国把军装丢在床上,光着脊梁去洗衬衣背心,等下午结束训练再洗军装。他这样做有些偷懒也有些无奈,衬衣背心家里给他寄来好几件,但军装只有一套,要是一天洗上两遍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军装就会被洗烂。

        “钢六连”的洗漱室中打了一道隔断,分成一大一小两间。面积大的安装了二十多个水龙头用来洗漱,小间修了一个水冲式的小便池。以前到了冬季,战士夜间起来小解要披着大衣哆哆嗦嗦跑出二百多米上厕所,个别老兵冻急了就到处乱尿。魏峰发现这个问题后,向团长汇报了一声,各连洗漱间里就多了一个小便池。小便间是临时改造的,里面也有水龙头,到了夏季,战士们结束训练后喜欢在里面冲个冷水澡。

        张爱国来到洗漱间时,小间正有人洗澡,边洗边哼歌。张爱国见搭在隔板上的军装挺新,估计洗澡的是个新兵,敲敲隔板说:“同志,午休呢,不要哼歌了。”

        哼歌的声音小了许多。张爱国搓了两把衣服,实在无法忍受如锯木般的歌声,爬上洗漱池从隔板上探过头去说:“同志,注意点好不好……毛毛?你好!”

        梁伟军把湿毛巾一抡,溅了张爱国一脸水。

        张爱国有些火:“你……”

        “我什么我?”梁伟军抓住毛巾两头擦洗着后背说,“爬到上面去干什么?死了心吧,这地方没女人洗澡!”


        张爱国不想跳下洗漱池,气哼哼地骂了句:“妈的!”

        梁伟军也不回骂,只是一个劲儿嘿嘿冷笑。张爱国胡乱把衣服洗了洗,逃出洗漱间。

        新兵经过两个月的刺杀基础训练,戴上护具正式进入对刺课目。就如擒敌拳、捕俘拳是格斗术的基础训练一样,对刺才能真正取得实战经验。梁伟军、张爱国当兵前没少打架,实战经验丰富,对刺当中沉着冷静应对自如,新兵根本不是两人的对手,一般的老兵要是不注意也会被他们刺个人仰马翻。

        训练了一下午对刺,临近收操天气凉爽了许多,杜怀诚组织全连进行刺杀会操。对刺是真功夫,新兵一般不是老兵的对手,会操按各班老兵对老兵,新兵对新兵展开。

        训练中,对刺双方都留个情面相互点到为止,偶尔手重了还说声“对不起”。可会操关系到集体荣誉,兵们就瞪起眼来把对方当成了敌人,出手就是杀招。双方势均力敌尚能你来我往缠斗一番,如果一方稍逊,三五个回合就结束战斗。胜者一般会故作谦虚地说,你今天发挥不好、你今天不在状态等等。败者脖子一横,少扯淡,你等着,我早晚把你刺个四脚朝天。杜怀诚领着干部们在一边添油加醋,不错,革命军人就应该有这样的血性!

        老兵们基本了解相互之间惯用的刺杀招数,很快决出胜负。苏明一时大意没防住四班长的下挑刺,把挂在班里三个星期之久的刺杀红旗送给了四班。四班长就笑:“哈哈,刺杀红旗又回到四班了。十一班长,你看我是收操后去拿,还是晚饭后去拿?”

        苏明是“钢六连”的刺杀冠军,班里的兵在他的调教下也是一个赛一个。刺杀红旗挂在其他班从未超过一个星期,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随你大小便,拿去你也留不住……”

        四班长扭头告状:“连长,你看十一班长什么态度嘛!这是对我们班……”

        “吵吵个屁!”杜怀诚看着还在闪转腾挪的新兵们说,“这次会操看新老兵综合成绩。”

        四班长好不容易击败苏明一次,不高兴地说:“不公平!”

        “屁!”杜怀诚横了四班长一眼说,“就你四班有新兵?”

        新兵的对刺在老兵大呼小叫的指点声中接近尾声,对刺场上只剩下气喘吁吁的梁伟军和张爱国。杜怀诚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弄不好这个星期的刺杀训练能搞出一个并列第一来。

        他用商量的语气对苏明和四班长说:“这次会操看新同志的成绩怎么样?要不然你们加赛一场。”

        四班长心想,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战胜苏明,但张爱国实力不弱,如果胜了四班自然就是第一,于是说:“我同意!”

        苏明清楚四班长的小九九,见梁伟军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点点头说:“我也同意!”

        “我来当裁判!”杜怀诚走到刺杀场一侧,喊了声,“开始!”

        张爱国率先发动进攻,垫步突刺梁伟军左侧胸,梁伟军摆枪去挡却发现这是虚招,右胸甲上重重地挨了一枪,连退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停!”杜怀诚小旗一摆,对梁伟军喊,“下身不稳,下去多练蛙跳,负重深蹲。”

        “明白!”梁伟军跳起来。

        第二回合,两人你来我往地对刺几个回合,引来老兵的叫好声。梁伟军故意示弱连连后退,张爱国精神大振越战越勇,连续垫步突刺,眼看就要把梁伟军逼出刺杀场。梁伟军突然停止后退,轻轻一摆,枪搭在张爱国的木枪上就势下滑,枪头重重地打在张爱国左手上。张爱国疼得抓不住木枪,梁伟军乘机把胸门大开的张爱国刺了个四脚朝天。

        “张爱国,你的下身也不稳!”杜怀诚一挥小旗,“一比一平,决胜回合,开始!”

        张爱国连续进攻体力有些不支,想尽快结束战斗,听见口令虚晃一枪全力突刺上盘。梁伟军一动不动,等枪头快蹭到身体,猛地侧身横击。

        “倒下!”张爱国喊完了,才发现面罩前多了一个枪托,他惊叫着拼命仰头后退。梁伟军的枪托重重地撞了上来,面罩上的一根铁丝被撞开,刺穿嘴唇顶在牙床上,张爱国仰面跌倒。

        杜怀诚举旗宣布结果:“停!梁伟军胜,刺杀红旗继续留在十一班!”

        梁伟军掀起面罩笑容满面,张爱国掀开面罩龇牙咧嘴地拔下铁丝,吐出一口血水喊:“连长,我受伤了!”

        对刺训练中经常有战士受点小伤,杜怀诚打发一排长带他去卫生队,拿过张爱国的面罩翻来覆去地看。面罩上的防护网非常牢固轻易不会损坏,再说战士们对刺时很少把面罩当成目标,偶尔碰上了也是点到即止。

        四班长凑过来,弹弹翘起的铁丝,开玩笑说:“能把防护网磕开,劲使得不小,像是仇人相见……”

        “张爱国是槐荫的吧?”

        “是啊!”四班长莫名其妙地看着杜怀诚,“连长,你想起什么了?”

        杜怀诚说:“你没发现梁伟军与张爱国之间有点不对劲吗?”

        “没有啊!”

        杜怀诚说:“不对,我觉得有点问题。咱军部在槐荫,张爱国是从槐荫入伍的。槐荫是个小地方,他们两个入伍前说不定认识,即使不认识也应该有点老乡观念,应该比一般士兵之间要亲近得多,可我发现他们之间冷冰冰的。”

        四班长说:“连长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些问题。梁伟军年龄小活泼好动,喜欢去各班串门,但从没来过四班。”

        “这件事只限你我知道,去吧。”杜怀诚把四班长打发走,站在操场上吸了支烟,转身向团部走去。

        杜怀诚在团部门口碰到了魏峰,敬礼打招呼后直接问:“参谋长,你认识梁伟军?”

        “认识,这小子又捣蛋了?”


        杜怀诚说:“没有、没有!我感觉梁伟军和槐荫入伍的新战士张爱国之间有些不对劲,你在军部大院待过,所以来问问情况。”

        魏峰笑起来:“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两个小子又碰到一起了。”

        “他们认识?”

        “认识,因为某种原因还打了一架。”魏峰指指头顶说,“梁伟军这儿有一块疤,张爱国他们砍的。”

        杜怀诚倒吸一口凉气:“流氓斗殴!”

        魏峰瞪了杜怀诚一眼说:“别乱下定义,什么流氓,你小时候没打过架!”

        “打过,可从没动过刀。”

        魏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孩子本质是好的,‘文革’武斗的时候动枪动炮,把孩子们也带坏了。这样吧,你回去后找他们谈谈,多加引导。不管入伍前是个什么样子,是谁的孩子,我们都要一视同仁把他们塑造成合格的战士。”

        “好吧!”杜怀诚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说,“是不是把他们其中一个调出去,我担心他们天天在一起斗,早晚会斗出事儿。”

        “斗好啊,不斗则修,不斗行吗?”魏峰笑笑,扭头走了。杜怀诚愣了半天才想明白魏峰话中含义,感叹说:“这参谋长干的,真有点屈才!”

        杜怀诚回到“钢六连”,把梁伟军、张爱国叫到连部,当着苏明和四班长的面说:“不管你们入伍前有什么过节现在是战友,部队的纪律你们清楚我不多说,谁英雄谁好汉训练场上比比看,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打架,或者在训练中耍手段玩阴谋相互报复,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们清楚吗?”

        “清楚!”梁伟军分辩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去吧!”杜怀诚等两人离开连部,转身对苏明、四班长交代说:“这俩小子入伍前打过一架,你们给我把住了,把他们之间的邪劲转到训练场上去,我感觉这俩小子是块好料。”

        “这样做行吗?别比出问题来……”

        杜怀诚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魏峰参谋长觉得行,我觉得也行,你们更应该觉得行,就这么定了!”

        四

        空降兵部队有个“早餐会”的传统。每天早饭战士们在饭桌前坐好,各班分别会有一名战士站起来,大声说他认为值得说的事情,事情有大有小有批评有表扬。发言的大部分是新兵,老兵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轮也轮到新兵了。

        星期天早上的“早餐会”让梁伟军闷闷不乐,同班的一名新兵无话可说,竟然指责他衣服上没有补丁还抹嘎喇油,没有一点艰苦朴素的精神。梁伟军想了半天才弄明白,新兵所说的嘎喇油是指装在蚌壳里的脸油。

        新军装没破为什么要有补丁?抹点脸油又怎么了?梁伟军愤愤然,吃过早饭向苏明请了假,直奔小镇的裁缝店,请人在军装屁股、双膝、双肘上各补了大大的一块补丁。回到宿舍,梁伟军得意扬扬地在苏明面前晃来晃去。苏明赞赏说:“嗯,小梁就是聪明,这几块加强布搞得不错!”

        梁伟军急赤白脸地说:“什么加强布,这是补丁,补丁!艰苦朴素的补丁!”

        “好好的衣服,你打上补丁就艰苦朴素了?我看这就是加强布。”

        梁伟军的诡计被识破,臊得掂着木枪冲出班去。

        梁伟军在操场上和刺杀靶较劲的时候,张爱国徒步十公里到了师部医院。他的伤在脸部三角区,如果感染了比较麻烦,团卫生队的军医给开了证明,让他到医疗条件比较好的师部医院详细检查。

        张爱国的伤并无大碍,算上验血、换药前前后后也不过用了个把小时。出了医院,张爱国抹了把汗,掏出五分钱买了支硬邦邦的冰棍,站在冰棍摊前慢慢吃着消暑。

        “你还买吗?不买让开!”身后不客气的声音,让张爱国皱起眉头:“买,等我吃完了这根还买!”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闪开!”来人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张爱国正举着冰棍往嘴里送,一下捅在伤口上。

        “你怎么回事!”张爱国龇牙咧嘴地回过头,惊诧地说,“王秀娟,怎么是你?”

        张爱国脸上捂着块纱布,像是戴了半个口罩,王秀娟把保温桶抱在怀里端详一阵才认出来:“呀!你是张爱国!”

        “没错,就是我。”张爱国正想把纱布扯下来,闻声停手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

        “是啊,是啊!”王秀娟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忸怩着问,“你脸上怎么搞的?”

        “刺杀训练时受了点小伤,来师部医院检查一下,你分在师部医院了?”

        王秀娟点点头:“嗯,我在外科……”

        “我刚从外科出来,怎么没碰见你?”

        “昨晚我值班,今天休息。”王秀娟有些遗憾地说,“本来是芳芳的班,不换班就好了。”

        王秀娟意识到她说漏了嘴脸更红了,张爱国也尴尬地连连挠头。两人相对无言,傻傻地站着,卖冰棍的老大妈不高兴了:“你们买冰棍吗?不买让让!”

        “呀,她们还等着吃冰棍呢!”王秀娟掏出一元钱连同保温桶一起递给老大妈,“20根!”

        王秀娟邀请说:“到我们宿舍玩一会儿?”

        “不啦,我在‘钢六连’,你有时间去玩。”

        “那好,再见!”王秀娟摆摆手,提着保温桶慢慢向医院走去。张爱国摘下帽子使劲挠挠头下定决心说:“王秀娟,等一下!”


        王秀娟好像在等着这一声呼唤,应声回头问:“干吗?”

        张爱国被王秀娟水汪汪的眼神看得心发慌,结结巴巴地说:“郑、郑燕好像和你在一起吧,她、她在哪个科?”

        “不知道!”王秀娟突然沉下脸来转身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在妇产科。”

        “谢谢!”张爱国玩味地看着王秀娟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

        张爱国一路打听妇产科怎么走,引来一串惊诧的目光,张爱国眨眨眼解释说,我们连长家属生小孩,我受全连战友之托来看望我们的小子弟兵。

        到了妇产科,张爱国傻愣愣地闯了进去,一名小护士拦住他质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张爱国说:“知道,这是妇产科。”

        “知道你还闯,这是男人来的地方吗?出去、出去!”小护士白了张爱国一眼,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来。

        “同志,我找人,我找人!”

        小护士瞪起眼睛质问:“你找谁?不会是你表妹吧?”

        “我找郑燕。”

        小护士继续盘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张爱国有些火了:“我们是纯洁的战友关系,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呵呵,发脾气啊!”小护士晃晃脑袋说,“郑燕就在我们科,但是我就不告诉你她去那儿了。”

        “别、别,同志,班长!”张爱国一下软了,“班长,我和郑燕是同学,同一天入伍,我受伤来检查,听说她在这儿,所以才……”

        张爱国一通语无伦次的解释把小护士逗笑了:“告诉你,以后见了老兵尊敬点,知道吗?”

        “知道、知道!”张爱国赔着笑脸,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小护士心说,乌鸦头上插鸡毛,冒充哪门子大头鹰。

        “郑燕去炊事班了,穿过住院部到了第二排平房,你就看见了。”

        “郑燕在炊事班?”

        小护士教训说:“去帮厨懂不懂,新兵蛋子,你没帮过厨啊?”

        张爱国笑着问:“班长,你是哪年兵?”

        “前年入伍的,怎么了?”

        “我以为你当兵十几年了呢,刚才我还纳闷,怎么都这岁数了,还没穿上四个兜!”张爱国丢下气得连连跺脚的小护士扬长而去。

        郑燕在洗衣房待足了一个月才被调去妇产科手术室。正式穿上白大褂上班的第一天,主任郑重其事地说,经过一个月的锻炼,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名正式的白衣战士了,要努力学习、掌握医疗技术,顽强、坚决地消灭病魔。要克服骄娇二气……

        你扯这么远干什么,直接说我娇气不就完了。郑燕看着胖胖的主任一本正经口沫横飞,忍不住想笑连忙低下头,却看见主任赤脚穿了一双丑陋的男式皮凉鞋,使劲咬住嘴唇,憋得双眼含泪才把涌到嘴边的笑声憋回去。主任以为郑燕被感动了,满意地点点头放过了她。

        “八一”建军节,军民联欢。郑燕露了一手,一支新疆舞把全院的干部战士镇得目瞪口呆。政委指着能把脚踢到后脑勺的郑燕说,专业水准,专业水准,年底师文艺会演要把这个节目报上去。演出结束,有几个主任去后台笑眯眯地邀请郑燕,说燕子,到我们科去吧,我们科能学技术。

        郑燕看看故意板着脸不看她的主任,甩着一头小辫子说,不去,我们妇产科多好啊,是不是主任!主任板着脸,说首先你是一名白衣战士,其次才是一名文艺骨干。郑燕咯咯地笑,说主任您放心,在手术室我可不敢跳舞。主任忍不住笑起来。从那以后,郑燕明显感觉出主任对她有些偏爱,像集体出去看场电影之类的小活动,女兵们怂恿她去请假肯定会成功。

        郑燕的日子过得轻松愉快,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像是一只小燕子在病房中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病人、医生都喜欢这个活泼的小姑娘。但郑燕也有烦心事儿,除了摸不到踪影的梁伟军让她心烦以外,还有帮厨让她心烦。郑燕在家时,虽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也没下过几次厨房,最拿手的一道菜是炒鸡蛋。郑燕问过同宿舍的战友,她们把这道菜称为“娃娃菜”。王秀娟更可气,说她五岁已经会做西红柿炒鸡蛋了,这道菜郑燕到现在也搞不清先放鸡蛋还是先放西红柿。郑燕去炊事班帮厨有固定课目,那就是烧火。每次郑燕都会被呛得“痛哭流涕”,把自己弄得像个非洲丫头。炊事班长还要批评,说燕子啊燕子,你跟我说说,你怎么搞出来的浓烟滚滚,可把我愁死了!

        张爱国按照炊事班长的指点,顺着滚滚浓烟找到连声咳嗽的郑燕。郑燕泪眼婆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双大脚,头也不抬地说:“班长别发愁,你先出去躲躲,马上就见火苗了。”

        张爱国把塞满灶膛的劈柴清出一部分,抢过烧火棍挑起灶膛中剩下的柴草,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了口气,火苗“腾”一下跳起来,灶间内的浓烟很快散去。

        “班长,你真厉害!”郑燕擦去眼泪,惊诧地说,“张爱国?你被分到医院来了?”

        “没有,我在‘钢六连’。”张爱国指指脸上的纱布说,“训练受了点伤,来检查碰上王秀娟才知道你在这儿。”

        “唔!”郑燕见灶膛中的劈柴已经燃烧起来,一时半会不用再管,走出灶间坐在门边的条石上乘凉。张爱国跟了过去,见郑燕没有请他坐的意思,有些手足无措。郑燕同班的两名女兵躲在操作间探头探脑,郑燕招招手,她们落落大方地跑过来,说来看我们燕子,带什么好吃的了,拿出来共享。

        “我来看病,才知道郑燕在这里……”张爱国指着灶间外的一堆木柴说,“我帮郑燕劈好这堆柴算是补偿吧!”

        三名女兵挤坐在条石上看张爱国劈柴,一名鼻翼上满是雀斑的女兵小声说:“这个兵傻乎乎的。”


        郑燕说:“他可不傻,没当兵前是拐子,打架凶着呢!”

        “不像!”另一名胖乎乎的小女兵说,“我看他像只温顺的小猫。”

        “提着马刀砍人,哪有这样的小猫,只能算是猫科动物……”郑燕突然发现“雀斑”正眼含笑意地望着她,不由问:“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我在想,凶猛的猫科动物为什么会像小猫一样温顺……”

        “死丫头,我拧烂你的嘴!”

        小胖子连忙抱住郑燕:“别、别,等吃了午饭再拧烂她的嘴,今天中午有炖肉……”

        张爱国支着耳朵把她们的谈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心里甜丝丝的全身充满了力量,斧子轮得呼呼响。

        “雀斑”看看张爱国又向郑燕挤挤眼,郑燕羞得跑进灶间再也不肯出来。张爱国一口气干了一个多小时,把一堆烂木头变成劈柴,整整齐齐的堆在墙角。眼看就要开饭了,郑燕担心被更多的女兵取笑,催促张爱国赶紧离开。

        小雀斑、小胖子陪着郑燕把张爱国送到医院门口,小雀斑开玩笑说:“常来劈柴啊!”

        “一定、一定!”张爱国兴奋地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