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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黎明,一辆大客车开进军部大院。郑燕穿着肥大的男式军装,甚至没有来得及再和妈妈拥抱一下,就被匆匆忙忙送上车。车内、车外哭声一片,不约而同地喊着再见。

        在梁伟军入伍后一个星期,方卫东、郑燕、王秀娟也入伍了。这批兵均不到服役年龄,人们给了他们一个专用称呼“小兵”。这个略带宠爱的称呼整整伴随了他们一生,若干年后当人们评价议论他们的时候,用得最多的还是这两个字:小兵。

        这是一代特殊的人群,这代人也经历不少,三年自然灾害依稀记得,‘文化大革命’有印象,小学时期没真正读书学习,中学时期劳动替代文化课,部分人经历上山下乡,经历回炉读大学,经历社会大转型……

        正是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才有这群特殊的兵。

        客车驶进火车站直接开上月台,停在一列闷罐火车旁。一队队还没戴上领章帽徽的新兵正在登车。魏峰说:“孩子们,不!同志们,该下车了!”

        孩子们明白马上就要与最后一位熟识的叔叔分别,进入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开始真正的部队生活。有人忍不住开始哭,在这个时刻,哭声是会传染的,车厢中很快充满抽泣声。

        魏峰的眼圈也红了,但声音异常得严厉:“孩……同志们,你们都是部队的子弟,从小在军营生活,应该知道真正的军人是什么样子,坚强起来!我不想看到你们哭着走入部队,因为咱们军只出硬汉,不出孬种!听我口令,起立!下车!”

        孩子们分男女在车下挤成两堆,男孩子冷冷打量着面前一男一女两位军官,女孩子像一群受惊的小兔子,眼神惊恐。

        “男左女右,面向我成横队,集合!”男军官体形消瘦但声音洪亮,让人怀疑他身上是不是藏了个扩音器。

        当兵是让男孩子兴奋的事情,他们头脑还算清醒,按照命令列队。可女孩子们还满腹离家的悲伤,不知所以地一通乱跑,好长时间才挤成怎么看怎么像一团的“横队”。

        孩子们在军官威严的眼神下逐渐安静下来,男军官翻开花名册说:“同志们,下面开始点名,知道怎么回答吗?”

        “知道!”男孩子扯着嗓子大喊。

        男军官不满地瞪了一眼还在抽泣的女孩子们。

        哭归哭,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都懂部队的规矩,点到名答“到”接受命令答“是”。几分钟的时间就结束点名,列队站在各自车厢前。刚刚离家,又要与伙伴分别,孩子们挥着手说再见,那场面充满了生离死别,女孩子们的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军官笑了,温和地对女孩子们说:“同志们,解放军战士可是掉皮掉肉不掉泪!咱们是没掉皮没掉肉也掉泪。不要哭了,看看你们的伙伴多坚强。上车吧!”

        车厢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地板上铺的稻草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爱干净的女孩子们挤成一团,谁也不往车厢里走。女军官爬上车催促说:“向里走,一个挨一个坐好,马上发车了。”

        女孩子们看着发黑的稻草,拥挤着不动。

        “如果你们能坚持十四个小时,我不反对你们站在门口。”女军官挨着车门铺好大衣坐下,把被子盖在腿上,然后拍拍身边的稻草问:“两人一组,被子一床铺一床盖,谁挨着我?”

        “我!”郑燕举起手,王秀娟赶紧举手说:“我挨着郑燕!”

        女孩子们按照好友组合,皱着眉头一个挨一个地坐下,小声讨论着谁的被子铺谁的被子盖。女军官也不管,微笑着闭目养神。

        郑燕怀里揣着她写给梁伟军的几封信,这个粗心的家伙至今也没来信。昨晚,郑燕费尽心机才躲过妈妈李瑞敏的视线把信带了出来,她相信到部队后一定能和梁伟军联系上。郑燕并不知道,梁伟军其实早已经来信,只不过信被她妈妈李瑞敏扣留了。

        一名男兵利索地蹿上车,女孩子们一阵尖叫,郑燕厉声喝道:“出去,这是女兵车厢!”

        男兵放下堵住耳朵的双手问:“你说甚?”

        “这是女兵车厢!”

        男兵根本不理她,扭头向女军官请示:“连长,两分钟后发车,可以关车门了吗?”

        女军官站起来说:“你去吧,车门我来关,让孩子们再看一眼家乡。”

        男兵像猴子一样跳下车,清脆的汽笛声响起,火车缓慢起步。

        女军官把两根粗绳挂在车厢口充当保险带,招招手说:“同志们来吧!”

        魏峰肃立在月台上庄严地抬起右手,孩子们参差不齐地抬手,敬第一个真正的军礼。

        火车走走停停,中午时分在一个小站停下来。车厢门打开,新兵们一拥而下,活动着麻木的手脚,好奇地东张西望。等各车厢的接兵干部、班长组织新兵们上过厕所洗完手脸,月台上已经一字排开十几口热气腾腾的行军锅。午饭还算丰盛,萝卜炒肉、醋熘白菜、鸡蛋汤、大米饭,微风吹来,香气扑鼻。

        离开大院,王秀娟把郑燕当成了主心骨,她拉着郑燕的胳膊寸步不离。

        打饭的队伍缓慢前进,郑燕左顾右盼寻找熟悉的面孔,眼神就像刚脱离母鸡翅膀呵护的小鸡。虽然到处都是兵,但她仍感觉孤独。

        放在竹筐里的大碗和露天摆放的行军锅,让王秀娟感到恶心,想推说不饿,但见女军官虎视眈眈地站在队边,捅捅郑燕说:“燕子,多脏啊,还能吃吗?”

        郑燕撇撇嘴:“能吃,你抬头看看。”

        王秀娟扫了一眼,打好饭的新兵们席地而坐,大口小口吃得香甜。

        “那少打点……”

        女军官的目光扫过来,王秀娟赶紧闭上嘴。她已经领教了女军官的厉害,刚才这个黄脸婆把她们一通好训。

        女兵们挨训是因为洗漱。这个小站不是专用兵站,月台上只有十几个水龙头,男兵洗漱简单大都抹一把完事,轮到女兵问题就复杂了。毛巾、香皂、牙膏、牙刷、梳子、擦脸油、小镜子,把洗漱池摆得满满当当,大呼小叫地嫌水凉。前面洗得慢条斯理,后面急得张牙舞爪,热闹得像是到了菜市场。女军官忍不住拉下脸来一声大喝,众女兵才意识到这里已不是闺房。

        “拿着!”两只大碗伸到眼前,郑燕忙不迭地接住,炊事员利索得一样一大勺。

        太官僚了,我可是女兵!郑燕看着满满当当的两大碗饭菜,苦着脸说:“我一天也吃不下这么多……”

        “荤素搭配,还有蛋汤,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伙食。”

        “我是说我吃不下这么多……”

        “吃饱了不想家,多吃点长胖点,看你瘦得像根竹竿。”炊事员好像没长耳朵,自言自语地说完,扬起马勺喊:“下一个!”

        王秀娟被大碗吓了一跳,连忙拿出配发的搪瓷缸递过去:“班长,我饭量小。”

        “拿着!”两只大碗塞进王秀娟手里。

        郑燕、王秀娟端着饭菜直发愁,女军官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安排两名女兵吃一份饭菜,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饭后,郑燕、王秀娟搭伴去洗漱池洗碗。突然听见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新兵们乱了营,大呼小叫地围上来看热闹。王秀娟踮起脚看了两眼说:“呀,好像是张爱国!”

        王秀娟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她有点喜欢张爱国。郑燕撇嘴偷笑。

        “天啊,是方卫东和张爱国打架!”王秀娟惊叫起来。

        “方卫东?”郑燕爬上洗漱池见方卫东正在和张爱国拉扯,跳下来挤进人群喊:“都当兵了还打架!”

        张爱国吃惊地张大嘴:“郑燕?”

        郑燕看都不看他一眼,对方卫东说:“东子,咱们走。”

        “不行,好不容易才碰上,上次的事儿还没完呢!”

        “赶紧走,接兵干部快来了。”郑燕拉了方卫东刚想走,两名在车站上执勤的战士分开人群挤了进来:“站住!为什么打架?”

        “没打架啊!”方卫东矢口否认。

        “没打架?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玩儿呢,我们是同学。”郑燕笑吟吟地瞥了张爱国一眼。

        张爱国立刻说:“我们和东子刚拥抱一下,就有人喊打架。谁喊的?添什么乱!”

        等接兵干部赶来,两人已经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说说笑笑,一口咬定是闹着玩儿。马上就要发车,接兵干部只好让他们上车,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军列在深夜到达目的地,新兵们被分成三股乘车前往各自驻地。新兵团是临时单位没有实际驻地,新一营的驻地在一团新二营在二团以此类推。新兵上了新几营的车,意味着已经是几团的兵了。

        方卫东远远看到了正在东张西望的郑燕、王秀娟,挥手喊:“燕子、娟子,三个月以后见!”

        站在他前面的接兵班长回头呵斥:“喊什么喊,没组织没纪律!”

        方卫东不服气地嘟囔:“我们是一个院的……”

        “一个院的怎么了?虽然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我们都是革命战友。”

        “这可是你说的啊!”方卫东突然挥着手大喊起来,“革命战友们,再见了!等我们从天而降时再见!”

        新兵们被鼓舞了,纷纷挥着手喊起来,接兵班长气得七窍生烟,狠狠地瞪了方卫东一眼,组织新兵们喊口号。

        郑燕向方卫东喊完再见,看到张爱国拼命地向她挥手,连忙侧头装作没看见,没想到王秀娟拉了她一把,摇着手向张爱国喊起了再见,郑燕只好勉强挥挥手。

        郑燕、王秀娟随着一群女兵,爬上一辆跑起来“叮咣”乱响的卡车,被送进了师部。迎接她们的是一位军容严整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军人。这群女孩子有半夜被叫醒穿上军装的,也有在课堂上被叫出来的,那一年的冬天好多这样女孩子就这样穿上军装。

        内招兵的实际人数大大超过预定名额,好多女孩子穿着男式军装到了部队。当这群女孩子穿着像袍子一样的军装,跳下车怯生生聚集起来,女军人严厉的目光瞬间被母爱代替。

        这还是群孩子!女军人伸出双臂,说:“来吧,孩子们,到家了!”

        二

        新兵连的日子过得快,转眼间就是三个月。新兵们已经带上领章帽徽,开始专业技术训练。“三肿三消,才上云霄”伞训开始不久,新兵就明白老兵挂在嘴上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练习离机起跳,新兵要周而复始地从平台上跃下,爬上去再跳下来,无数遍地重复同一个动作。跳平台必须两腿夹紧,着地时膝盖、脚尖和脚跟三点不得分开,冲击力完全由双腿承受,他们的腿全肿了。每天训练结束,新兵们都要相互搀扶着才能走下操场。但这只不过是刚刚开始,滚轮、悬梯、吊环、离机姿势定型训练、叠伞训练等等,还有许多的考验在等着他们。

        收操,梁伟军挪到班里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他换哨。今天轮到他去营区后门站哨,要拖着肿胀的双腿走差不多一公里的路,梁伟军心里暗暗叫苦,磨磨蹭蹭地走出宿舍。

        炊事班的战士正在给各班分泡脚的热水,肿胀的双腿泡在热水中舒服的感觉,让梁伟军眼馋地盯着热气腾腾的开水锅。

        “注意队列纪律!”连长李常贵扯着嗓子吼起来。梁伟军赶紧扭过头去,加快脚步跟上队伍。这个李常贵,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就跟他过不去。

        李常贵是位农家子弟,当初提干因一个公子哥也想提干的缘故,颇费一番周折。从那以后他对干部子弟有了成见,这些兵不服从管理,不好好训练,个顶个的刺儿头,依仗父母的权势混上三五年就穿上了四个兜。每年提干名额就那么几个,他们的到来意味着又有几位苦干几年的老兵失去提干的机会。

        这个梁伟军更让李常贵憋气,他高傲自大不把基层干部当回事不说,他竟然对连里的工作指手画脚,时不时地还他认为如何如何。

        新训开始前,按部队的惯例要进行誓师大会,鼓舞新兵以饱满的热情投入训练。各营先组织新兵观看《上甘岭》等影片,接着教导员做了鼓舞人心的报告,新兵们热血沸腾。李常贵趁热打铁,授意班长暗示新兵写血书表决心,并准备把血书交到营部去,为新二连的工作来个开门红。

        能到打过上甘岭的部队当兵而且又到了黄继光团,新兵们激动万分,写好血书送到连部还要口头表一番决心,唯独梁伟军用钢笔写了决心书。

        梁伟军训练还算刻苦,成绩虽不拔尖但时常赢得表扬。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已经很不容易,严格说他还算未成年。李常贵虽在十六岁时已经在生产队拿整劳力的工分,但他能理解甚至有点喜欢梁伟军。这孩子细皮嫩肉一看就没吃过苦,能在操场上玩命说明并不是无药可救,但梁伟军时不时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让他如鲠在喉。

        改革开放之前,部队始终处于备战状态,退伍老兵要等到新兵完成基础训练能够执行战斗任务才会离开部队。老兵就要离开部队,各连都给他们改善伙食。老兵天天大米白面新兵顿顿杂粮,梁伟军觉得不公平,对班长说:“我想吃馒头。”

        班长笑着说:“我也想吃馒头,但条件不允许。”

        梁伟军认为班长这是在敷衍,直截了当地说:“凭什么老兵天天吃馒头,我们天天吃杂粮。”

        班长指指天上笑而不答,梁伟军仰头看看蓝天白云没发现什么,纳闷地问:“班长,我不明白。”

        “老兵们从天上跳下来数百次,经历了数百次的生死考验,他们有资格吃馒头,明白吗?”

        梁伟军不服气地说:“有什么啊,我们马上也要经历生死考验……”

        “等你经过考验再说吧!”

        一个新兵蛋子还没为部队作贡献,就先提出非分的要求,班长扭头就把梁伟军的表现向李常贵做了汇报。李常贵更加认为梁伟军贪图享受爱出风头,典型的公子哥习气,有必要多吃苦改造脑子里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梁伟军摇摇晃晃地到了哨位,等下哨的哨兵没了影,他一屁股坐下龇牙咧嘴地揉搓双腿。没揉几下,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他忙跳起来立正站好。

        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查哨干部的人影。梁伟军绕过遮挡视线的标语牌,看清是几个滑冰的孩子在喊叫,不由得怒火中烧地喊起来:“你们几个出去,这里是军事管理区不准滑冰!听见没有?我让你们出去!”

        那几个十五六的孩子根本不理会梁伟军的喊叫,在冰面上飞速穿梭大声说笑。

        梁伟军火了,走过去抱起孩子们搭在树枝上的大衣喊:“给你们三十秒,再不走,没收你们的大衣!”

        一名与梁伟军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飞驰而来,一个急转弯刹住身形,冰屑溅了梁伟军一身。

        男孩子挑衅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梁伟军见他们都穿着空军军装,估计是团首长的孩子,压压火说:“这是军事管理区,马上给我出去!”

        “我不出去,你能怎么样?”男孩子冷笑着说,“老老实实把大衣给我放下,站你的哨去。”

        梁伟军突然笑起来:“你这孩子真没礼貌,你应该叫我叔叔明白吗?”

        梁伟军说得不错,父亲的警卫员不管年龄大小他一律叫叔叔。

        男孩子斜眼看看和他年龄相仿的梁伟军出言不逊:“新兵蛋子,你也配!”

        梁伟军压不住火了,一脚把男孩子踹了个跟头,他也疼得抱着腿直哎哟。冰面上的几个孩子手忙脚乱地脱冰刀,准备合力教训梁伟军。

        “他娘的,过来!”梁伟军见几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解下武装带大喊,“叔叔告诉你们什么叫做文明礼貌。”

        孩子们被吓得大衣也不要了扭头就跑,那个挨了一脚的男孩子哭着喊:“新兵蛋子敢打我,你等着!”

        “没骨气,挨了一脚就哭鼻子。”梁伟军不屑一顾。

        黄继光团新任参谋长魏峰吃过晚饭在营区散步,李常贵急慌慌地从食堂跑出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慌什么?”魏峰笑问。

        李常贵连忙敬礼说:“没什么、没什么,有点小事需要处理一下。”

        “什么小事能让我们的优秀基层干部慌成这样?”魏峰笑着说,“我看事情小不了,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李常贵见参谋长较真只好说:“说起来挺丢人的,哨兵把团长的孩子给打了,团里崔干事去处理。这个兵脾气不好,我担心他和崔干事吵起来,所以……参谋长,这种小事你就别去了。”

        魏峰说:“我只看不发表意见,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就当陪我熟悉一下营区,走吧!”

        李常贵忐忑不安地来到后门听到人声喧嚷,慌忙跑过去立时愣住了。崔干事正喜笑颜开地说着什么,梁伟军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怎么看也不像吵架。

        魏峰追上来,乐了:“原来是这浑小子。”

        李常贵问:“参谋长,你认识他?”


        “认识,在军部待过的谁不认识这个捣蛋鬼。”魏峰走过去给了梁伟军一脚,“站好,稀稀拉拉没个兵样子!”

        梁伟军气哼哼地扭过头,立刻惊讶地问:“魏叔,你怎么在这里?”

        魏峰嗔怪说:“听说你收拾孩子干净利索,我赶来看看。来来,再给我表演一下……”

        梁伟军脖子一横:“那几个小子在军事禁区滑冰,不听劝告,出言不逊,还不叫叔叔……”

        “扯淡,你以为穿上军装就长辈分了,那我岂不成了你魏哥。”说着,魏峰又想抬脚,崔干事一把抱住他说:“别,参谋长,和一个小兵不值得……”

        “没事,我踢他不算违反纪律。”魏峰推开崔干事,问梁伟军:“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知道!”梁伟军不服气地说,“以后就是看到他们在团部门口滑冰,我也不管。”

        “混账小子,还是那副臭脾气。”魏峰忍不住笑道,“你已经是一名军人了,不能随便动手打人,明白了吗?”

        “明白!”梁伟军嬉笑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站好你的哨,回去给连长写份深刻的检查,要是敢糊弄了事,我找你算账!”魏峰给梁伟军整整军容,爱惜地拍拍肩膀,转身与崔干事、李常贵一起返回营区。李常贵见魏峰莫名其妙地微笑,连忙对崔干事挤挤眼。崔干事笑问:“参谋长,你怎么了?”

        “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捣蛋鬼,我结婚的时候还给我出了个节目。”魏峰忍不住笑着说,“这小子嘴馋,大院里要是有结婚之类的喜庆活动,他一定会带着群孩子围着糖果打转,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结婚那天政治部主任代表军机关致辞,刚念到‘魏峰同志和……’突然停电了。来电后,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桌上的糖果、花生、瓜子全不见了。”

        “梁伟军干的。”崔干事说。

        “没错,这小子还使用了战术,他躲在外面拉电闸,让孩子们守在桌边拿零食。”魏峰摇摇头,笑着说,“要不是我讲情,这小子肯定又会被梁参谋长臭揍一顿。”

        跑到婚礼上去捣蛋,这也够出格的了,李常贵和崔干事摇头苦笑。

        三

        梁伟军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来看望他的军官络绎不绝。这些军官,有梁伟军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反正来了他就一口一个叔叔,尤其是当着李常贵的面叫得更甜。

        “县官不如现管”这个道理军官和老兵们都明白,军部首长是一回事顶头上司又是一回事,以前那些动辄对梁伟军瞪眼睛的兵,如今能忍就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梁伟军对高干子弟这块“免死金牌”有了更深地理解,一些表现让基层干部们更加憋气。班排长们抽烟大部分是一两毛钱一包的低档烟,梁伟军却拿着包“中华”散给他认为不错的班长们抽,气得李常贵常呵斥他们嘴贱。

        新兵连出公差,几名老兵不怕脏不怕臭跳进露天粪池向外清理粪便,李常贵对这种精神大加赞赏。梁伟军私下却说,老兵们在表现自己,其实站在池边上用桶掏,比跳下去一点也不慢。梁伟军同班战友蔡学辉天天起早帮厨,带动不少新兵去炊事班忙活,李常贵对此大力表彰。梁伟军对此不屑一顾,常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同,战斗员搞好军事训练才是关键。班长说这是兄弟情战友爱,炊事班的同志们天天提前起床做饭很辛苦,梁伟军认为他更辛苦,没完没了地跳平台,腿肿了消、消了肿。

        星期六早上,李常贵在营区内转悠,炊事班热火朝天的氛围让他很满意,哨兵执勤情况也不错。他到宿舍把几个没去帮厨的班长赶去炊事班,笑吟吟地去卫生区视察。

        卫生区打扫得很干净,李常贵脸上的笑容又增添了几分。他捡起几片刚被晨风吹落的树叶,准备在早饭前重申一下“打扫要经常,保洁是关键”,突然听到一阵争吵声,李常贵循声望去,看到梁伟军正在对几名新兵指手画脚,立刻拉下脸来:“怎么回事?”

        “连长,您来了!”一名新兵跑过来告状,“我们挖坑埋垃圾,梁伟军说这是弄虚作假,驴粪蛋子外面光……”

        挖坑埋垃圾,这也算是部队的传统,几十年来一直这样做,从没人觉得不妥。

        李常贵有些火,在面前指定位置:“梁伟军,跑步过来!”

        梁伟军跑进指定位置,高昂着头满脸不在乎。李常贵的怒火又加了三分,他吐出一口粗气,压着火说:“梁伟军,咱能不能不发牢骚不讲怪话?”

        “报告连长,我没发牢骚讲怪话。”梁伟军不卑不亢地顶了一句,“垃圾应该倒掉,不能埋起来。”

        “已经埋了几十年!梁伟军,别忘了你目前还是个兵,有些事情轮不到你指手画脚。”李常贵苦口婆心地说,“要尽快适应部队生活,要合群,不能处处标新立异显示自我。高干子弟更应该以身作则,要注意影响,不要因你的表现让战友对首长产生误会……”

        梁伟军忍不住反驳说:“连长,你的逻辑有问题,高干子弟就必须同流合污?还有,以后不要拿我父亲说事儿,我有错误你尽管批评好了。”

        “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你这是接受批评的态度吗?什么是同流合污,你认为革命战友的行动是肮脏的?”

        “你不要乱扣帽子,上纲上线!”

        李常贵被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发抖,指着梁伟军半天才吼出一句:“要不是因为这身军装,老子揍扁你!”

        梁伟军用轻蔑的眼神告诉李常贵,你打我试试看!

        李常贵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他认为梁伟军之所以越来越张狂,完全是因为魏峰挑明了他的身份。他气冲冲地找到魏峰,敬礼后硬邦邦地说:“参谋长,我对你有意见!”

        “哦?”魏峰端详一下李常贵的脸色说,“嗯,看来我犯了很大的错误,你的意见不小啊!说说看,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你助纣为虐,纵容士兵……”

        “停、停。”魏峰笑起来,“你给我定的罪名可不轻,我猜梁伟军和你捣蛋了吧?”

        李常贵喘着粗气,把梁伟军的表现向魏峰如实汇报,重点强调梁伟军的表现太给首长丢人,将门虎子虎错地方了。

        魏峰沉思一下说:“我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晚饭后,你让他上后山,我来跟他谈谈。”

        竟然是谈心,魏峰没有承诺严厉批评梁伟军,李常贵有些泄气,敬了礼转身就走。

        梁伟军知道魏峰找他没好事,晚饭后垂头丧气地上山找到魏峰,故作轻松地打招呼:“参谋长,我来了,找我什么事儿?”

        “没事,咱俩随便聊聊。”魏峰拍拍身边的石头,“过来坐,现在我是你魏叔叔不是参谋长。”

        梁伟军笑笑,一屁股坐下,乜眼偷觑魏峰。

        “毛毛,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不知道。”梁伟军见魏峰脸色阴沉,知道找他肯定不会是好事,心里不由得发虚。

        “我听说你在连队里有些与众不同?”

        “没有的事儿,是他们看我不顺眼。”梁伟军满腹怨气地说,“同样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用同样的方法处理,我又不低人一等凭什么。”

        “哦!他们?他们是谁?你的连长、排长还是班长?”

        “都有!”

        “这个问题严重了,他们哪方面与你过不去,说给我听听。”

        梁伟军鼓足勇气把李常贵骂了个狗血喷头,诸如教条主义、官僚作风、做表面文章等等,把他所知道的大帽子一顶不少地扣到李常贵头上。

        魏峰认真听完,好长时间没吭声。梁伟军吃不住劲了,像漏气的皮球一样慢慢瘪下去。

        魏峰重新点上一支烟,眯眼看着夕阳问:“想过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吗?”

        “他们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看你不顺眼?”

        “因为我是高干子弟!”

        “他们为什么看高干子弟不顺眼?”

        梁伟军被问得张嘴结舌,突然跳起来撒泼:“我没错,我没错!他们就是看着高干子弟不顺眼,我才十六岁,我什么也没落后……”

        “你给我闭嘴!立正!”魏峰把烟头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喝道,“顶撞上级,处处显示你的优越感,随意指责连队的工作。你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十六岁怎么了,你爸爸十六岁已经血战数次。你呢,倚仗高干子弟的身份在连队里胡作非为横行霸道。如果你准备我行我素下去,我建议你离开部队,少给你父亲丢人!”

        魏峰丢下呆若木鸡的梁伟军大步下山。

        快熄灯的时候,通信员跑上山把梁伟军带回连队。李常贵注意观察了一下,梁伟军小公鸡般的傲气不见了,总是上扬的眼神如今变得散乱。

        管用了!李常贵暗喜,心说,总算把你的鸡蛋壳敲碎了!

        第二天梁伟军第一次出现在帮厨的队伍中,日常生活中再也听不见他横加指责的声音。梁伟军想明白一个道理,一名真正军人要有属于自己的荣誉。

        四

        一支披挂伪装网的车队开进营区,把新兵送入群山环抱中的机场。新兵们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直吐舌头,跳下车循声望去,看到几架运-5型飞机正滑行进入跑道。

        真的要跳了!梁伟军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心跳得越发厉害。

        “这是你们第一次跳伞,怕不怕?”魏峰对集合起来的新兵们吼。

        “不怕!”新兵们的吼声,在群山中荡了几荡才消失。

        “扯球,不怕才怪,不怕不许上厕所!”魏峰笑着说,“我是老伞兵了,少糊弄我,我第一次跳伞时怕得要死,简直想待在厕所里不出来。”

        绷着脸的新兵们哄笑起来,心情放松许多。

        “咱空降兵有句话,机场上尿多,飞机上汗多,着陆场话多,宿舍里牛皮多,说的就是第一次跳伞。从天上跳下来没人不害怕,但这就是咱伞兵干的活儿,是爷们是汉子干的活!你们是不是汉子?”

        “我们是!”新兵们大吼。

        “我说你们暂时还不是,从800米高空上跳下来才是!”魏峰拍着胸脯说,“放松心情不用紧张。等会儿,我第一个跳,给你们做个示范!”

        新兵们以班为单位围坐在一起,伞训教员讲完登机前的注意事项,然后说:“谁上厕所,现在可以去了!”新兵们“呼啦”一下跳起来拥向厕所。

        梁伟军一趟接一趟地上厕所,回到待命区就木木地盯着飞机起飞、降落,载走一批又一批新兵。

        好不容易等到登机命令,检查员给梁伟军检查完伞具,发现他咬牙切齿眼神发直,笑着说:“不用紧张,跳伞没什么可怕。”梁伟军想对检查员微笑,以示不紧张,但挤出的一丝笑意他自己都感觉像是在哭。

        飞机如期升空,放伞员再次检查了新兵的伞具,喊叫着让新兵看看风景放松心情。梁伟军扭着僵硬的脖子,透过弦窗看着地面上缩小了若干倍的物体,自言自语:“娘的,老兵真该吃馒头!”

        空降场转眼即到,放伞员检查完拉绳挂钩打开舱门,强风瞬间灌满机舱。

        “滴——”一声长鸣绿灯闪亮,放伞员大喊一声:“跳!”

        班长第一个跳出机舱,新兵一个接一个地向外跳。梁伟军大脑一片空白,想探头看看战友伞开得怎么样,放伞员立刻大吼:“注意离机动作!”

        “明白!”梁伟军连跨三步并腿收腹跃出机舱,像纸片一样被狂风吹得连续翻滚。

        “一零零零、二零零零……”梁伟军闭着眼睛大喊,右手死命抠着备份伞的手拉环,数过四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拉了他一把,下坠速度猛减,失速感来了。

        梁伟军忘情地大喊起来:“伞开了,我成功了!我是伞兵了!”

        飘在天上的新兵们也跟着喊叫起来,急得负责空中保障的副班长一个劲儿地吼:“都他妈别喊了,拉开距离注意操纵,听地面指挥!”

        这时,地面指挥车的高音喇叭响了:“伞开得好,两列拉开,观察左右邻,注意操纵,转向中心‘T’形布,45度高空选片,低空选点,着陆转向顺风。”

        梁伟军清醒过来,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拉绳操伞向“T”形布飘去。

        梁伟军落地动作很漂亮,伴着“嘭”的冲击声稳稳站住,收起伞填进收伞包看看天,恶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妈刺激!”

        回到收伞站,李常贵给梁伟军带上了伞徽,笑吟吟地问:“梁伟军,跳伞有什么感觉?”

        “老兵真该吃馒头!”梁伟军恶狠狠地说。李常贵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骂:“你这个熊兵,连跳伞后的反应都和别人不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