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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倒没什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展风高兴了:“其实也就你最能理解我。”展风想,同归云结婚也未尝不好,她总这样顾全自己。归云想,人生也就这样罢了,过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气,不该多念想的。

展风就说:“归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尽!”

倒是杜班主气愤儿子办事说话无分寸,借着箍场时刻,便安抚着归云,归云只说:“想要做大事总是好的,我帮他的行李都备置妥当,今天送了去王老板厂子里,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板也算厚道老板。挺不错的。”杜班主抚须笑:“展风就指着你明白他。”他见归云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问:“昨晚唱得怎样?”归云坐正道:“唱的很顺,那里没有那种大灯,整个人都放松了。”杜班主满意:“你还是能唱的。”“唉——我真怕祖师爷不赏自己吃这行饭,到头来一事无成!”  杜班主笑着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来。”说着就手把手里拿的本子递给她,“你看一下这个本子吧,新进拿来的,我觉得你的声线低阔,倒能试试。”归云接过本子来看——《穆桂英挂帅》。翻开来看唱词,杜班主把原唱词修修删删,改好的就写在原词下首。她轻轻念出来: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颤声下来,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涌出慷慨的豪气。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这是从京剧本子里拓出来的,现如今的确是应该唱一唱这样的曲,不能总一宗宗的风花雪月。”归云合上本子,说:“这样的曲,我想唱。”杜班主道:“不忙,待我们驻了新场子再上这个戏。”“我们要驻新场子?”“前几日有日本浪人上门勒索保护费,李老板要卖了场子回四川老家。”

“呀?”归云惊呼,想不到这大年里竟然出了那么多宗事体。杜班主紧锁双眉:“无声处可听惊雷。我估摸着时局会有变,庆禧班也要早做筹谋。”

归云闷声问:“真的会开战?政府不是一直叫嚷着不抵抗吗?日本人还要开战?”

杜班主没有回答。外面大约是起了夜风,吹得窗户“扑棱棱”响,风从窗缝里吹进来,他觉着了冷,缩缩肩,叹息道:“看这冷天风大的!春风不知道几时才吹过来?”

六  又一春

春风尚不及吹醒江南岸边,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度下去。生计总是更重要的,杜班主愁着,开始为驻新的场子四处求人,还是没好消息。他一把老骨头,还奔波,也累得惨了。归云就陪着他一道去,杜班主叹息:“如果展风肯承这衣钵,我也不见得这样累。”还是憾的。她暗暗掐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展风一走三个多月,虽还有信通着,如今家中生些变故,是想要人全一些更安稳的。但归云所没有想到的是,带来展风的消息的是王家别墅的娘姨。王家石库门的娘姨到杜家来找归云的时候,庆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风都一个月没音讯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赞成他大老远去重庆。”杜班主被庆姑抱怨得不耐烦:“七尺的汉子出去做个事,你这做娘的倒唠叨半天,他还能成什么大事?”烟圈吐得半天高,都是愁绪。王家娘姨进来向杜班主夫妇请个安,归云正坐在庆姑对面的小凳子上,伸手绑住绒线,让庆姑卷着绒线球。娘姨迟疑了下,对归云说:“我们谢小姐请杜小姐过去聚聚。”归云自然是肯的,转头询问地看向杜班主夫妇。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归云在元宵夜宴归来时已把谢雁飞就是儿时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妇,当然瞒了杜氏夫妇小雁现今的身份。可这大上海的报纸七窍通透,随便报些花边小新闻就能把身边的熟人给扯进去。

那天的某报在“东北军用工事增加,疑似日军加强军备”的大报道下角贴着一块小花边——“棉纺大亨拗断旧日情缘,洋楼一幢惜别舞场佳人”,报道隐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乐门红舞女谢某某小姐来称呼,说王某某先生与红颜知己谢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时慷慨相赠一幢小洋楼。

归云第一次从小报上知道雁飞原来是从百乐门这个红舞厅出来的。那次见面时雁飞没有说,她也没有多问。这时却从报纸上知道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没有着落。庆姑看到报纸,又愁开了,对杜班主嚷:“原以为王老板是顶正派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在外面包舞女的欢场客,展风跟着他难免不学坏。”杜班主因最近的事情正发愁,很不耐烦:“你不要有的没的瞎操心,场面上的事情谁说的清楚。”见丈夫不待见自己的心焦,庆姑便转向归云:“你自己可仔细着点,这小雁女大十八变,这样子出身,难免做人不清不爽,我们家可惹不起这些人。”归云欲辩难辩,说不得。这回庆姑果然又说:“谢小姐虽是你旧时好友,可总也不好老叨扰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哎!”归云的眼睛亮了,对王家娘姨说,“劳烦您先回去,我这边手头事情一完就去谢小姐那边。”王家娘姨答应好,便先走了。归云还是等庆姑绕完了整团绒线,才进房换了件衣服出来。庆姑抬眼,见她梳好两条辫子,着一件白旗袍,套着米色的自家绒线织的开襟毛衣,素面朝天,素净又温良。素色能安自己的心,她只吩咐:“早去早回。”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来时莫走大路,今朝大概有学生游行。”归云应了,随手带上门,走到西藏路上坐电车。第二次来到兆丰别墅,前天井的花园里正开着迎春花,小小的黄花随风浮动,下面的草坪也抽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渐渐复苏。她由娘姨带进门,老远听到“哗啦啦”的洗牌声。客堂间还是那样子,不同的是红木桌搬在了一旁,中央摆了张麻将桌,那几袈落地台灯被搬到麻将桌旁,大白天还开着,给牌桌上正酣战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张。背对着门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飞。她散乱着发,只白色带子随意扎了,那发也荡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丝质睡袍,背后绣了几支红梅,在白里红得鲜艳而飘摇。雁飞正准备掷骰子。娘姨唤:“谢小姐,杜小姐来了。”她就停了手,回头,也一脸素净,皮肤白得吓人,衬出那双眼更云雾缭绕似的。归云看她身边的牌搭子,倒是个个年纪都比她们大,均是富态的太太样的。雁飞对她那些牌搭子说:“你们先等等啊!我一个小姐妹来拿东西了,我招待一下。”

一位太太笑道:“小谢,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软了,找借口推这局吧?”

雁飞也笑道:“我谢雁飞可不是输了便手软的人,我是欠着这姐妹一件从香港带来的纺绸没给。这样吧,让我们苏阿姨代我来一圈,输了可算我的。”归云惊诧地望她,她何时欠她纺绸来着?三位太太却都笑了:“那可妙,你走吧,让我们赢你们苏阿姨二十四圈,让你统共付账。”

雁飞只管拉了归云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东西拿给你。欠你的东西我可是记得牢牢的呢,万不敢忘了。”不由分说,拽着她往楼上去。上了二楼,归云叫了一声“雁飞”。雁飞横了一眼,让她噤声。再上三楼,至上回她更衣对面的房前停下。雁飞伸出手一推门,将她往里一带。

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右膀子光裸着,绑着厚厚的绷带,一圈一圈的,但还渗出些血渍来。好在面色尚红润。看见归云进来,叫了一声:“归云。”却是展风。归云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扑到展风床前,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伤口在右肩上方,不知是枪伤还是刀伤,颤声问:“你,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展风竖起左手的食指,做一个轻声的姿势。雁飞在门口说:“你们聊,我在外面等你。”带上了门。归云惊惶地看展风:“还有哪里有伤?”展风摇头:“没了,就是右肩。”“当初说要走,我就疑虑,你到底是帮王老板干什么事情的?”“总之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归云,我不想瞒你什么,但是这事情机密,我不能说。我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伤的。”  展风却是小声而自豪的。归云睁大眼睛,惊异地问:“难道你在抗日?”展风想一下:“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说过这是极有意义的事。”“这事那么危险,你怎么跟你爹妈交代?”“所以我才不让爹妈知道,我打小什么都不瞒你,虽然这事情现在不能全说给你听,但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安危状况。”归云心急如焚:“那接下来呢?你还要继续干?不回家了?”展风说:“王老板让我歇停一阵,在这里养好伤,就回家去。”“那就好。”归云想着是否要将归凤的事说出来,但见他还伤着,也不能伤精神,只得转口再问:“你这伤恐怕还要将养一个月吧?娘他们这个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我想好了,过几天家里就会有信,重庆那里会有人帮我寄信回家。”“重庆那里?”“嗯,那里有一批人,这样的事情靠我一个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归云听得急,忍不住问:“真不知你到底在干些什么?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

“好妹妹,你就别问了,看在我都伤成这样的份上,少让我操会心好不?”  展风拖着伤手抱拳作揖,扯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归云推他睡入床上。“好了,我不问了,等你养好伤再说。你爹妈那里我会照顾好的,这你放心吧!”

展风笑:“一向都是你最贴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