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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我总是你欺上瞒下的帮凶。”“这里虽说还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还是早些走吧!”归云点头:“隔些日子我再来看你。”展风也点头,又问:“谢小姐她——”眼睛一垂,顿了一下。“小雁她怎么了?”归云问。展风抬眼:“没什么,你先回家吧!”“好。”归云再四处端详了下这房间。挂白丝绒窗帘,遮得严实,睡床、家具一例是红木的,但是全用白绸白缎装饰,倒真是像医院了,和上回的那间红房间相映成趣。环境自然比自家简陋的石库门要好,放他在这里养伤,也能放心的。出门,随手关好门。雁飞正坐在走廊深处靠窗的一处躺椅上,背对着窗外的光线,整个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着手指。待归云走近了,她垂下手:“看,这小洋房现在是我的了。”归云只静静看着雁飞,没有答话。雁飞自顾自说:“那天夜里他满身血跑来,可吓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吓你们吧!”

归云问:“你,和展风到底在做什么事情?”雁飞伸出一条指头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你别担心,展风做的事情不至于那么危险,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这身伤!”倒是有责备。归云心中一急:“你们是不是都在做这些危险的事情?”泪忍不得便涌上来,忙伸手拭泪。

雁飞从睡衣衣兜里拿出一块手绢,替归云擦眼泪:“傻丫头,被我的话吓住了吧!”

归云边抽泣边摇头,干脆伏在雁飞的肩上孩子似地哭。雁飞叹:“其实啊,这个世道本来就处处都危险的。小云,你还能流眼泪,真好!”

归云想问她心里一直在的问题。“小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些年我过得挺好的,再好也没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过得最豪华的日子!”

语调却凄婉,听得归云心中泛沉。她抱紧她的肩头,不住说:“小雁,我们永远是朋友,永远都是!”“嗯。”雁飞乖顺了,小声说,“等我累了,我就会停下来。你放心吧!”转手从窗台上拿了一块蓝色纺绸,“这块纺绸,我见蓝得葱郁,特特给你买了来。我们是好朋友,你可别因此来谢我!”

归云擦干净眼泪,绽开一朵笑,说:“好,我不谢你,我们是好朋友,本就不该见外。”

相对着,握住对方的手。手挽手下楼。回到客厅,牌友们竟都散了,娘姨正打扫残迹。“她们倒等不了我了。”雁飞嘴巴一撇,怪道。娘姨答:“吴太太家里人来接,说是大马路那里开始有学生游行,怕街上生乱,所以太太们都走了。”雁飞笑:“这伙学生,整日价闹腾,也终于闹出点动静来了。”再叮嘱归云,“你可路上小心些,只怕巡捕要去抓人,到时候避着点走。”归云应着,被雁飞一路送到花园门口。雁飞看着她渐渐远去,施施然转回头,上了楼,进了展风睡的那间房,道:“我就要去上班了,你自己要当心点,别老走动引别人注意!”展风坐起身:“你还要去和那日本人纠缠?”雁飞笑道:“他是舞客,我是舞女,工作需要!”展风要抓她的手,又缩了回去,叫了一声:“谢小姐——”“你可给我惹来了不少麻烦,若不是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我这里断不会收留你的。”雁飞锐利地扫了一下展风,“你是要承担归云一辈子的人,怎么着也得沉稳一些!”“可我——”展风欲言又止,只能道,“你自己当心一点。”雁飞嘴角撇出一抹笑,拍了拍展风的脑袋:“小弟弟,我自己心里有数。”

展风听这话别扭。“我不小了!”“比我小。我只当你和小云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才愿意照顾你们。你得给我好好的,不可对不住小云。”雁飞扳了面孔,“晓得了吗?”展风被她的气势镇到,心底纵有千言万语也被生生压下去。娘姨上来找雁飞:“小姐,藤田先生的车已经到了门外。”雁飞站起身子来,手被展风拉住。“千万要小心!”他在关心她,她却不需要,轻轻抽出手,摇了摇:“再会。”开门,再阖上,身子消失在展风的视野内。展风看着自己的手好半晌,犹有雁飞手上的余温。他把手伸到鼻下,闻出点点梅花香。

就在那一夜,他带着满身的血,被两个同事架着要送回家,他只摇头,不愿意回家吓着父母。王老板便做主把他送来这里。雁飞穿着白色丝绸睡袍,睡眼惺忪地下楼梯,头发也蓬乱,揉着眼睛,像一个迷失前途的小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样出现的她却是来救他的,她很快镇定下来,对客厅里的众人吩咐道:“把他抬到三楼里厢的房间,再把门口的血迹擦干净,找王老板的私人医生过来。”有条不紊,一丝不乱。不像他,被人一激,就暴跳如雷,把好好的计划打乱,害得自己和同事一起受伤。

虽然不是伤了什么要害,但流血过多也让他昏昏沉沉了好多天。每天清晨,她会坐在他的病床前,手里端着药喂他喝。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把这药的苦也淡了。她唇角也带着淡淡的讥诮:“这般容易毛躁,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怎么做大事情?”

他惭愧万分。的确只是简单的事情,只不过帮忙押送上海这些商界大老板们的生产物资和古董藏品从吴淞口出发海运去重庆。但因要避着日本人的耳目,所以还需慎重仔细。他就是那么不慎重,被两个日本浪人跑来一盘问,就起争执斗殴起来。他担心自己的冲动惹大祸。雁飞告诉他:“东西没事,幸亏其他人机警,装着喝酒闹事,方才没出大乱子。”这位雁飞小姐,不过比他大个一二岁,却行事度势犀利许多。她不是归云,也不是归凤,她真是这个十里洋场里培养出来的千伶百俐的花样人才。他可以看到那些晚上送她回来的小汽车,和那些男人们讨好的声音。她红,红在百乐门,也红在这些围着裙子转的男人们的心头,日子过得热闹而纷呈。

只是在夜里,他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的皮沙发上,指间夹着细长的烟,一个人陷在一片雾里。他想她对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给她解闷:“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和我说出来好了!”

她把香烟递到他嘴边,问:“小弟弟,会不会抽烟?”他是不会抽的,爹妈和归云归凤常说这是学坏的事情,尽管爹常常拿着旱烟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变得男子气慨一些,他便要抓过那半支烟,没想到她又拦住他。她笑嘻嘻的,说:“你啊!还真是一个孩子!常在我这里要学坏的。”说着拍拍他的头,真像对一个小孩子。他和她之间,一直都是她在训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她,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窗口,偷偷把窗帘拉开一条逢,看见她正躬身钻进一辆黑色的三菱小汽车里。那汽车,是眼熟的。这样子的小汽车,是他心头从小到大的阴影。他放下窗帘。汽车里的雁飞,也侧脸望了望展风房间的窗口,看见他稍纵即逝的观察,被白色的丝绒窗帘遮着。自从她住进了这栋小别墅,便把里面的布置全部换成了白色。看着不祥。这个时代谁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展风和归云,还在天真着。天真是多么难能可贵!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调整了角度,面向身边风度优雅的男子。“藤田先生,今天我带你去城隍庙的古董铺子逛逛吧?”“好。”那人欠了欠身子,“如此一来,还是麻烦雁飞小姐了!”那人有一双鹰似的眼,器宇轩昂,怎么看都是一表人才。可坐在驾驶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样了,圆头圆脑,獐头鼠目,谄笑:“这几天有谢小姐相陪,真是春光无限!”这隐喻的露骨话,让他的同胞也皱眉毛:“山田君!”山田方住口不再说下去。雁飞别转头,看路旁飞逝的梧桐树。一眼就看到在路边走的归云。这丫头竟然没有坐车回家,还走着走着跑到了大路上。雁飞想多看她几眼,但又怕身边的人起疑。一晃,归云也在自己的身后了。

她只好再正过脸来,看身边这位有着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他叫藤田智也,是东京大学汉学专业毕业的学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干爹给她的也只有这点。余下的资料,就是留给她的任务。认识他,在百乐门的舞后大赛上。这比赛是无聊舞客起哄出的无聊比赛,她也百般无聊地参加着,反正最后的鳌头总也少不了她。

比赛渐渐白热,观赛和比赛的人也渐渐疯狂。最后比的是恰恰,她已经跳舞跳得迷离颠倒,脚上踩着五寸高的高跟鞋,拚命扭动,偏不巧扭了脚,她的舞伴来不及扶牢她,但另一双手扶牢了她。她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深邃的眼,他眯着眼睛看她,莫名其妙地轻轻叫了一声“欧卡桑”。

是日本人!她的脸瞬间冻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会露得很浅。她借疯使力,用劲推开他的手,一转身,身后是舞伴法租界严督办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后来,她跟着严小开开车兜风,竟在红房子西餐馆、外滩公园撞见他几回。那次陪着严小开去四马路的赌场又碰到了他。那天,他跟小开玩牌九,下注豪赌。严小开无疑是输惨了,惨白着一张脸开车回家,竟把她忘在赌场。藤田智也走过来,对她说:“谢小姐,请允许我送你回去!”他知道她姓谢,也或许是从百乐门里打听来的。再后来,干爹那收藏圈子里的人传言,严督办弟弟家里收藏的一幅明代草书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开给赌输了。严小开被家人严管起来,送去国外。而这日本人,来找她的次数却渐渐多起来。他是一个沉默的舞客,等她来转台子,就着曲子跳上一两段,再邀她喝两杯酒,通常是红酒,喝好了以后他就告辞。竟然从来没有点她钟要求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