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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两人配合得好,他是她遇到的最适合的舞伴。空气是微醺的,他微沉的呼吸,有点醉了她。只在此刻沉醉。一转身,她又醒了。见到了熟人,搂着新来的年轻小舞女。两个人都跳的生,不停踩到对方的脚。一束光打过来,虽是生的人,也是一对俊男美女,鸳鸯蝴蝶。雁飞看清楚了小青年,他慌张避开她的眼。她便闭眼,不再看他,嘴角微笑。

那个人,是陈曼丽说破了他童男子身,送了金条的那位金融大亨的小开。时隔不久,尚未从陈曼丽处学会娴熟舞步的他已经搂着青嫩的小舞女了。小舞女尚没有点大蜡烛,小开已是上了心,掏了钞票出来品鲜。他包了小舞女的初夜。一报还一报。陈曼丽领着他进门,到底是救赎自己还是让别人堕落?雁飞已经不知道了。

藤田智也的手臂收着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一般。雁飞被箍得有些胸闷,要挣,又挣不开。

这个半醉的鬼,像拖人下水的水鬼,拉住了就不肯放手,她放弃了,他却开口了,声音低沉,从水底升起:“如果一辈子都醉不醒,也是大幸!”

又是一圈,雁飞忽见展风隐在回马廊的一处,浓眉纠结,一动不动地盯牢这里。他要过来了,雁飞的手在藤田智也的背后摇了摇,止住展风的动作。他咬了牙,走不近。她不要他走近。展风回了头,飞奔出去。这里和她,从来不属于他。

他回到宝蟾戏院,他该回的地方。这里同百乐门一般热闹。大门张灯结彩,海报灿烂艳丽,就在想。上海还是那个上海,舞照跳、马照跑,戏照唱。霓虹灯缀在海报上,有新的人光鲜亮丽起来。

展风看出了海报的问题,那上面的祝英台相并不是归凤,却是小蝶的姐姐筱秋月。她还有了宣传词,写在那上面:“更娇媚、更温柔、更雅洁、更靓丽”。所谓的“更”,自然是有了对比。展风心下一凛。戏院门口花篮锦簇――“恭贺筱秋月一鸣惊人”。横空又出一个新的祝英台。

售票处挤满了人,小洋三角的票有戏迷甩出大洋要包全前排的位子。售票员把肩一耸,道:“前十排都被人包了,明日请赶早!”不得愿的戏迷随地唾一口:“老子今朝就是要看筱秋月这个小骚货,隔大老远哪能看得清?”

有人讽他:“人家那身段哪里是你瞧得的,你又没十三间粤菜馆,怎么供得起这尊女菩萨?”

又有人说:“哎呀,我还是要听来归凤的唱腔啊!怎么祝英台换人了?”

“来归凤落时来,又没人捧,又整天端着头肩的死架子,在台上一点点甜头都不给人尝,现在观众哪里吃这套!还是筱秋月活色生香!”展风不要听了,转到后门进了后台。归云急得团团转:“归凤不见了?自袁经理说今日开始由筱秋月担头肩,归凤就不开心了,今天的戏排出来更没她的角色,她和我说去练嗓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展风心情沉重,一块大石头不落定,又压一块石头上来。他见台上乐师已陆续坐好,便先对归云说:“你先去表演,我去找归凤。”归云赶着上场了,临走说:“散场的时候不管有没找到归凤,在戏院后门等我。”

前台催了,她被人一推,要去亮相了。今天是新气象,她也换了新搭档。

新任祝英台上台了,尚未开腔,媚姿媚态地摆一个姿势,观众们汹涌了,有人带头喝彩叫好,大把的鲜花甚至大洋先摔上来。秩序全乱了,只有哄然的彩声。新祝英台站在人前,归云被挡住了。她蒙着唱,得不到她的回应。她的神也出了,怎么回事情?她做了陪衬,不明不白。筱秋月这样大火?所谓何来?

终于闭幕,还不停歇,戏迷奔抢上去为祝英台献花,又有两三个报纸记者拥上前去拍照。

闪光灯一阵乱闪,也算是繁华象征。倾尽全力造着假。归云用手挡了眼睛,缝隙里,她看到了一个人。卓阳坐在第一排,朝她微笑。她是恍恍惚惚的,就笑那么一下,又灭了。她被新祝英台的戏迷们推挤了。不知谁叫了声:“梁山伯走开,我们只要祝英台。”归云听到了,心里不免是受了伤的,还带着疑惑。当年筱凤鸣红,是因为唱作俱佳,后来归凤取而代之,也是因为唱作俱佳。而今筱秋月闪电般红出来,既无筱凤鸣的舞台霸气做台面,又无归凤过硬的好唱功做底子。可就是成角儿了。她想不通,所以赌了气,幕还没谢完,就扭身去后台。独自坐着卸装。

前头花团锦簇的人儿也下来了,师姐妹们众星拱月。“秋月姐,是否即将要出那黑胶唱片了?”“有两家公司找我谈了,我正考虑签哪家呢?看他们出的价钱吧!”“还是秋月姐行啊!想归凤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凤平戏院注了十几个银盾,这回秋月姐姐唱片一出起码也要几万张吧?”“那倒真是小事情,现在我倒是考虑拍电影。如果在电影院能看到我们越剧,那真再好不过了!”“秋月姐,你真行!”筱秋月走到了归云身边,问:“归云,今晚可一起去会儿楼喝鸭粥消夜不?我请客!”

“不用不用,多谢秋师姐费心。”她看看她,原先抽大烟的,战时没了来源,也就戒了。杜家也是帮衬着的,风水轮转,岂不料她会来替代归凤。她也打了招呼,给菜馆老板卖了身,说是为了小蝶,庆姑还唏嘘。他们都没有料到风水是这样流转的,太多的意想不到。筱秋月风光了,还记着往事,说:“看看,我还是请不动我们未来的班主夫人,算了,众姐妹给我面子一道去吧!”众人千肯万肯,一昧奉承了筱秋月从归云身边走过去。归云心眼口堵了,只当不值,又想小蝶的可怜,气是不顺的。一些小恩怨,可以天荒地老。一些小恩惠,必定烟消云散。她胸口闷闷地走出后台。戏院里头已经空空荡荡,独留几个清扫工在打扫卫生。

“杜小姐。”还有人留下等她,不让她感到孤单。是卓阳,也只有卓阳。归云迎过去:“卓先生,你还没走?”卓阳倒是早有说辞的,将手里卷着的报纸递上去:“这是明天要出的《号角》,我们选你的照片放在头版。”头版是归云在孤军营唱《穆桂英挂帅》时的照片。一身武装,英姿勃勃。报纸是明天出的,他今天拿了来。归云的心是明的,面上是羞的。卓阳又说:“我还给你洗了一张,不过——”装模作样摸口袋,再敲脑门,“哎呀,忘记带了。”她晓得他的心思,有点拙劣,可是她的心浮起来了,心情好了些。他也晓得她的心思的,他能看人的眉头眼额,台上幕幕都在眼里,他想安慰她:“前排都是被人包的,记者都是枪手,捧角儿的惯技。真的戏迷坐在后排,上不得前头来。你是唱的很好的。”

归云原本的失意,还在于失意在他的面前。他竟这样说,她就释然了。“我懂的,我懂的。”说来说去都是“我懂的”,心里是真懂的,只是口头上过于感慨了。

卓阳笑了,他笑起来好看,眉毛飞扬,神采熠熠,这样好看的一个男子。他说:“我想请你明晚散场后去吃老范的小馄饨,呃,把照片带给你。”他又怕她拒绝,直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就不好拒绝了。“好。”卓阳松了口气,浓眉更飞扬:“那明天见!”“明天见。”他们挥手道别,只是卓阳临走到戏院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归云调皮了,说:“放心啦!我不会放你鸽子。”觉得太熟络了,不由吐吐舌头。

卓阳看在眼里,笑着打趣:“放我鸽子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你,不让老范打烊!等到你自己识趣来解救老范。”他是存心了,一下套近他们的关系。归云接他的戏,道:“那我就只能帮老范洗碗来告罪了。”说到洗碗,卓阳心里受用,深深看她:“那么说定了。”两人都点头,向对方保证。归云目送卓阳离开,才绕去了戏院的后门。门口是一条狭长的小弄堂,挺直的煤气灯亮着微弱的光,照亮旁边斜斜的枝干长好的梧桐。都孤零零的,没有依靠,又相隔着那点距离无法互相依靠,看着有那么些落魄了。

树下两个人影子。归云凭着灯光稍辨认了下,叫:“展风?”“归云。”回应她的是归凤。归云过去拉了她的手,手冰凉的,人也俏弱弱的,还红了眼睛。“这傻丫头跑去天蟾戏院看京剧了,可让我一顿好找。”  展风道。煤气灯黯淡的光把三个人的身子拉的长长的,在夜色下缓缓移动。“我看梅先生的戏去了,戏好,就是好,观众都赞好。可我想不通。”归凤的心,还不平,声音,还在颤。归云握紧了她的臂。“都是要戏好才能红,以前大师姐也是一把嗓子唱红四川路,我自认在这戏上是不遑多让的,怎么就拼不过筱秋月?”“拼不过就拼不过吧!只要我们日子还能过就行。”展风道。归凤激烈地说:“我想不通,我比她唱得好。”原来她们的怨和疑都是相同的。归云轻嘘了气,道:“听说一个开粤菜馆的大老板在捧她,有了后门总是两样的。袁经理又是那样的人——”“戏客都成了聋子不成?唱的好唱的差都分辨不出来了吗?”她是想不通的,也争不明白,归云却是能理解的。归凤自十四岁担了头肩就再也没有落下来过,此番打击太大,她又是内向性子,未必能真想通并承受下来。人生最怕无情风雨,劈头盖脑打得人晕头转向。际遇总是这样难说。归云夜里走到天井里透气。不想半夜三更,天井里还有人,席地坐在一角正抽烟。归云走近一看,是展风。“你啥时候学会抽烟的?”展风慌忙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摔到身后去,说:“心里气闷。”归云默然,忽想到卓阳也抽烟。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抽烟解闷?不知卓阳心里又存了怎样气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