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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他也失禁了,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伸着魔爪的人乐了,笑得嘶声力竭,他是在别人的恐惧中被取悦。那一刻来临,展风只觉得在耳边发生了一场轰炸。眼前七彩斑斓,他仿佛看见在南站的废墟里倒下的父亲,这次他自己也倒了下来。

血肉模糊,痛入心骨。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热而腥甜。

父亲走近自己,挥了挥手,这么近,又那么远,大叫:“快走!展风!”

归云跑来了,朝他伸手,拼命地伸手:“快来快来,展风!”他被人拖了起来,就像那晚和雁飞离得那么近跳舞。“小弟弟,这里多危险,我和你说过很危险!”又被重重摔了下去,全身骨骼似是错位。最后一眼,竟是朦胧的归凤。她对着他哭,一直哭一直哭,双眼肿得睁不开。哭完转身走了,千山万水,越走越远。

展风最后伸了一下手,发觉手被缚在身后,他只能挣一下手臂。他竟够不到归凤。千山万水,真是千山万水。归凤好似趟过了上海滩,才走进了四川路上的小石库门。

四川路曾经被炸得一片废墟,可仍有那么强的复苏力。这小洋房,大,俗,冷,白。连房顶的瓦都是黑的,成片成片的黑,乌鸦鸦一片。

她等了很久,等到天也乌了黑,才等来她要找的人。初见她的方进山的脸也是黑的,得意又恨意,表情复杂,因此愈加虎视眈眈。

看她一路说,一路求,低头含泪,抬头落泪。他的脸,越来越生动,越来越舒畅,慢慢那只“蜈蚣”抖豁起来。“归凤小姐,难得你终于懂了我对你的这番苦心!”伸出一只粗毛黑皮的掌,握住归凤的小手,另一只掌还覆在上面,手叠手。她脱不开了。

“你真真是我方进山的福星!”他的心情忽而大好,手一挥,指示了娘姨做好酒好菜。转头去了另一间厢房,周文英也在。“恭喜方先生!”“晦气了一天,旅馆被炸了,还死了我两个兄弟。临了还得听杜某人手下一顿训,现下可见没白挨!”“要不要去杨树浦传开后门放人?”方进山脸上的“蜈蚣”在冷笑,狰狞到嘴角眉梢:“这宗小事体丢了一记脸,难道要我的大事也出纰漏?等杜某人的条子到了再讲,我要的是财色双全。”周文英正料到他的算计,就又说:“王某人那边还不晓得杜先生出了头,咱们拖一两天,还是能在日本人面前威风威风的”方进山脸上的“蜈蚣”竖起来,倒下去,也灵活自如了。“我这是赔了夫人不折兵,这小妞自动上门,倒让我成其好事,更方便往后讨好张老太。以前因这层碍着我也动不得手。”他喜得猴急了,他想他是吃定来归凤的。这就是得势的好处,天上的凤凰也终会心甘情愿扣在他手上。“这是双响炮旗开得胜。”周文英马上恭维。方进山大笑:“这白食我吃定了!谁教这只笨凤凰自投罗网,送到我嘴边?可怨不得我!”

可怜凤凰落了井,并不知晓。归凤看着满桌上了菜。晶莹剔透的龙井虾仁,赤身露体,盘中待餐。碧绿生青的水煮芥兰,斩根断叶,孤立无援。乌糟糟的鱼蟹糊,捣碎蟹壳,揉碎鱼肉,熬成糊,终于面目全非。方进山端着酒杯,向她进酒。“可怜归凤小姐一把好嗓子,竟未遇知己,我方某一直愿意做归凤小姐的知音。”

酒杯是玻璃高脚酒杯,只有在西餐馆用的那种。高脚耸立,颤颤巍巍,高处不胜寒。

酒是吃大菜佐的酒,葡萄美酒,鲜红如血,拢入谷底。归凤被逼至墙角。“我哥哥——”“一句闲话。”酒杯迫到她嘴边,喝血似地喝下。太急太快,在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流到心里,剧痛出来!

最后的那一刻,归凤天旋地转,方知道,自己的八字不好,竟是如此之解。

她在彻骨的疼痛和绝望中,心中暗暗呐喊的名字,唯有一个——“展风”。

展风?展风!?展风的眼迷离,身痛楚,世界陷入寂静,可寂静中还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清醒。

白色的影子在眼前晃,带着微光,手指冰凉,覆在他的额上。努力看清,努力看清。还是模糊一片。耳边嗡嗡的,卷了风,拂不走痛,痛入脑髓,呻吟出声。有人用力抬了他起来,又放了他下来,他就靠入一片绵软之中,身子终于得以放松下来。有人给他盖上了棉被,凉薄的空气渐渐散了。只是离了那白影越来越远,越走越远。雁飞悄然独立在外白渡桥旁,身后的万国建筑虽起了霓虹,但照不到这边,黑漆漆的天地,什么都不剩。她将王老板送出这座外白渡桥时,霓虹灯还没有闪烁。所以,苏州河连着黄浦江,一起绵延的黑暗直探到桥那头,曾经被日本人炸得面目全非的虹口,黑黑沉沉,是鬼门关?还是重生桥?

王老板过桥前,她帮助他在牙齿深处放好了药,轻轻一嗑,会由脏腑痛至百骸。不过好在只有那么一刻可痛,之后,便得解脱。雁飞想,也应该是永生的解脱了。她说:“干爹,药放好了,不会有纰漏。”

“阿囡,没想到最后送我的是你!”她但笑不语。“我这一跤跌去鬼门关了。”她还微笑,知道他有话想说完。“拼一辈子的功业留个好名声给我儿子,以后让他好做人也好做事!”她说:“干爹,如果以前知道有这样的结局,你会不会后悔这样做?”月色下,王老板的面上浮上一层无奈的光辉:“功成名就,求的就是身后名了,你也晓得我没有退路,我若是走了,以后要被戳一辈子脊梁骨。”她又说:“我以为你还会讲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王老板笑:“冠冕堂皇的话都对别人讲,对阿囡是不需要讲的。”雁飞朝王老板摆了摆手:“干爹,再会!”目送着王老板过了桥,一丝不苟,他有他做至尊的尊严。她在夜晚的凉风里,看着外白渡桥下的江河交融,月亮露了头,月光潺潺流淌下来,银面轻波。

她静静地候着。真是奈何桥边莫道奈何,她谢雁飞怎么一直是奈何桥边的一只孤雁?千飞百转,百转千回,飞不出那座送死迎生的桥。她孤单一条人影,横在桥头。

雁飞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了好一会,萧索的,孤鬼一样。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还有黄包车夫在弄堂的屋檐下候着客人,便扬手招来一辆车。“小姐去哪里?”“兆丰别墅。”雁飞想了一下,改变主意,“去迈尔西爱路。”黄包车动了,她的身子也随着一路颠簸晃动。又想,我去迈尔西爱路干吗?再去看一下干娘和二姨娘?总还是该去看一眼的,有个始也该有个终,便由黄包车坦然地拉了去迈尔西爱路的花园洋房。

一路夜风一路霓虹,待到了那栋花园洋房,却是意外的灯火通明,里外都是忙碌的巡捕在进进出出,乱成一锅粥。王家的娘姨和门房都被赶到花园中央,都惊慌失措地看着这群翻箱倒柜的巡警们。

大铁门口正站着三两个人,她认得其中一位法租界的巡捕,下了车就直直走过去。

“怎么还要抄家?”她的声音中挟了三分怒气。巡捕面无表情,道:“上头交代的。”雁飞踩着高跟鞋,凌厉地走到他们面前。“王老板涉嫌纵容手下工人偷了山田先生家的古董。”雁飞钉住藤田智也,只看着他:“你也该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道理吧?”

藤田智也背着手,望了望雁飞,又像是没望她。他只是皱了皱眉,转了身。

雁飞依旧走到他面前:“你这人――”藤田智也的眼神飘回来了,看住了她:“我昨晚不是在提醒你什么,提前告诉你结局!”
雁飞重重呼气,心头压着大石,很冷,一冷到底。有小巡警跑来汇报。“王家的——大——大太太趁咱们不注意——给王老板——殉情碰了墙,只怕是活不成了!”

那边的巡捕乱作一团,有的在门房打电话叫救护车。雁飞旋了个身子,心里压的石头又重了,她的肩颈脖子无处不在痛。她颠着高跟鞋,走过訇然破落的路,走过蔫作一团的蔓草枝丫。她看到在凄清的夜风下,巡警们抬了干娘出来。她满头的血淌了一路,生命在石子路上凝成绵延渐干的血痕。雁飞看不到人群簇拥下的她的脸,不知还是不是记忆中那张肥硕的脸。她愤怒地转了头,对住藤田智也的木然。“这就是你们要的结局!”他还是无动于衷。人散了些,一天的惊痛终也须散。藤田智也说:“我送你回去。”雁飞不理他,转身只顾自己走入黑夜里。却是知道他必定会默默跟着。月光下,扫出他淡淡的影子。他似乎是在叹息。是不是叹息?还是她的错觉?雁飞真切感到冷,用手环抱住两臂。藤田智也脱了外套披在她的肩头,她无力也无心去拒绝,只抓紧了他的外套。

“打仗前,干爹在罗店买了一块墓地,给他和干娘合葬的。那里现在被你们日本人抢走了,这事情烦你去办一下。”“好!”她回头看他,他的脸一贯没在黑暗里,看不真切。“我到底该叫你藤田智也,还是王亚飞?”这次,他没有回答。凉风吹得雁飞肩颈“吱吱格格”无处不痛,她只想回家沉沉睡去,躲开这边的人和这边的风。

兆丰别墅里声沉影寂了三四天,雁飞也睡了三四天。间中除了吃饭洗澡,竟没有下过床。醒转的时候不过唤苏阿姨去买报纸。苏阿姨送报纸的时候问她:“袁经理摇来德律风问小姐什么时候上工。”

雁飞靠着苏绣软垫,接过报纸来,道:“这两天告病假,明朝就去。”苏阿姨领了命令,雁飞又吩咐:“改天叫人来拆了德律风,现下我可没有那么多供给来供这玩意儿。”也省的要被人随传随到,总得挣回一个清净世界。她专心看报纸,最近能看到很多新闻。王老板夫妇的讣告刊登出来,说是在龙华殡仪馆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还请到著名学者卓汉书写了挽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