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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他的死,是起了点作用的。报纸一致举哀,抨击日寇和租界当局,一时间沪上商界抗日情绪愈加汹涌。日本人办的报纸也没闲着,发了老长的稿指责王老板乃沪上投机商人,因倒卖文物未遂而畏罪自杀,望中日商人引以为戒。你来我往,当真热闹非凡。雁飞放下报纸,想,干爹算不算是生荣死哀?再往后看,王少全已继承了家业,接管了王氏的棉纺厂和绸布店。总归该是王家的,统统已经还给了王家。只是没有看到丝毫有关二姨娘的消息,但她却在报纸上看到了其他消息。

她不大看报,所以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印成铅字,整齐地码在报纸中缝的演出预告栏里。

“一段王子复仇的坎坷人生,一段血泪谱成的复国之路!英伦传世名作——《王子复仇记》由深情小生  向抒磊  倾情奉献”“深情小生?深情小生!”雁飞喃喃地念,哑然失笑。此去经年,他何时变成了深情小生?一个演现代戏的深情小生,她的嘴角慢慢上扬又慢慢垂下。掀了被子下床,去卫生间梳洗。流水声“唰唰”地,冲刷一切。苏阿姨听见声响,又跑来问她:“小姐要出门?”她绞干了毛巾要揩面,含糊不清道:“去看戏。”苏阿姨说:“藤田先生今朝早晨又来过了。”雁飞“嗯”了一下。她知道他最近天天早上必定来一次,在她的客堂间小坐片刻。她并不下楼,只叫苏阿姨下一碗水浦蛋招待他。昨天他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告诉她已经交还了王老板的骨灰给王家。她把字条在陈曼丽的牌位前焚了。皱眉想,他们的牵扯竟多在交接骨灰上。都是触手可及死亡的人,搅合在一起才叫无望,多么不妙?她是绝望的,遇上了他,竟有更多的绝望。生死一根弦,说不清道不明。再不想自寻烦恼。

苏阿姨却是害怕的,说:“这个藤田先生如果再来?”“还这样招待。”“可他是日本人。”“你若是怕了就辞了我这边的工。”苏阿姨便不响了。谁都活得战战兢兢。雁飞不同她计较,起身换了身旗袍,就要出门。却突见外面下了毛毛雨,便不得不回房里把旗袍换了,换上改良过的阴丹士林白色大襟式短衫,阴丹士林宽腿裤,罩上白色开司米披肩,换上了半旧的榔头尖皮鞋,一下敛了铅华。她拿了油布伞,一撑开,轻轻巧巧走入蒙蒙雨幕中。

上海的深秋,总有毛毛雨的天气。雨像无孔不入密谈,从伞的缝隙来窥探人的心事。她曾经小心趟过弄堂里积的水塘,手里撑了伞,身边的英俊少年为她拎着水桶。她偷偷看少年,微微垂下的眼裣,总盖着些心事,一点面部表情都没有。冷不防有雨水打进来,打散他脸上的寂静,他醒了醒,侧头看她。发现她正看着他,她把嘴角一翘,说:“你在想什么?”

少年向抒磊,笑的时候是令人如沐春风的。他藏着心事面对她的时候,就笑着瞅她,于是她也笑了。那是花样的人花样的年纪和花样的爱情。也许只是她认为那是爱情。舞台上的向抒磊,俊美的脸上了妆,更冷峻了。凸出了他的薄唇凤目,且,依然是不大笑的。

唐倌人说过:“薄唇的男人都薄幸。”那时候是在周小开在马斯思南路上新为唐倌人置办的小洋房里,他带了前来投靠的少年来。

“他考来上海的中学,表姐夫死了,我便帮着一把。”向抒磊带了礼来的,周小开翘着二郎腿把玩着的蓝山玉貔貅,通体的绿,在他的指山之间。他笑纳了,还指点了向抒磊,向抒磊朝唐倌人鞠了一躬,道了声:“舅妈!”唐倌人笑笑,吩咐雁飞:“把二楼西厢房整理了给表少爷。”雁飞走过去为他带路:“表少爷请。”他朝她露齿一笑:“我叫向抒磊。”她点点头,也笑了,领他去西厢房。西厢房,风流婀娜,多少故事的发源地?她听归云唱过《西厢记》,听的时候早就明白了他是张君瑞,可她既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也不是置身事外的伶俐红娘。她没有千金命,却想给自己抱只鸳鸯枕,活该跌个粉身碎骨。谁知道如今再真切看他,竟会在假山假水的舞台上。人生如戏,他戏里戏外都是王子的命。再坎坷,也是个王子。他所说所想,都比她高明。“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他怎么还是在考虑这些深奥的问题?雁飞坐在观众堆里,悄悄打了一个哈欠。这样的戏码总是闷的,每个演员的表情都夸张到了极致,每个人的苦大仇深也被放大无数倍,连仅有的爱情都苍白。雁飞看得很累,也许近来睡得太多,倒是疲劳了。看到最后,他是他,又不是他。不管哪个他,都是在她之上的,她需得仰望。他多么坚持地保持了本色。只有她随波逐流,从东北小土妞变作了海上孽海花。陈曼丽曾说过:“上海这个海,只有让女人愈加堕落。”男人呢?褪去雏形,风采依然,人前亮相,毫不失礼。就像向抒磊。戏散了场,雁飞随着散了的人群出了戏院。天已全黑,毛毛细雨也挥泼成了瓢泼大雨。她撑了伞,逆着人群走,身由心指,往戏院的后门走。忽清醒,这是要干嘛?难道要和他见面?还是相见不如怀念的好。再转身。身后有个女声在唤:“向抒磊向抒磊!”多像多年前的她,爱这样叫:“向抒磊向抒磊!”但她不能回头。向抒磊的声音,稳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秋天的雨一样冰凉,一样熟悉。

“今天我不去宵夜了,你们吃好!”“向抒磊,今晚满堂彩,团长特地要请你的。”“我真的累了。”女声还在唤他,他已经走了,因为再无他的声音。幸好是和她相反的方向。

雁飞舒了口气。坚定的人多好!永远能走得这样决绝。不坚定的人,如她,只好一脚深一脚浅趟了水,沾了一身的湿回家。还会遇到层出不穷的难题,兆丰别墅前的弄堂已成汪洋。三个扫街夫正在路边冒雨疏通下水道,想是下水道出了故障,导致积水成灾。上海的秋雨凶猛,一旦疏导不通,必定在弄堂里马路上积成水患。雁飞自有法子,是豁出去的,她弯腰要挽起裤脚管,要报废脚上的旧鞋了。“我来帮你。”这声音也是熟悉的。雁飞说:“藤田少佐,你可空到天天到我这边来闲逛?”

藤田智也收了手里的伞,挽了裤管:“我背你过去。”雁飞撑了伞,伞被雨狠狠地打,加重负担。她从上到下都瘫软了,需要靠一靠,就片刻。她顺从地伏在他肩上,一手稳稳拿住伞,决定暂时与他同伞共济。藤田智也背起她,往水塘里走去。他是个高个子,阔阔的肩膀,背形是宽厚的。雁飞的人本是冰的,靠上了他,暖了点。他说:“小时候遇到下雨天,我娘就这样背我过水塘。”她问:“你娘是中国人?”他说:“是的,你也是知道三马路的。”雁飞轻轻说:“那里多的是幺二堂子。”藤田智也不再说了,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花里。终于把她送到那一边,他放下了她,说:“明日司令部包了百乐门开中秋节舞会,我请你做我的舞伴。”她摁了门铃,又转过来,朝他点了点头。他还不走,撑开了自己的伞,即将与她分散,转身之前忽然问:“我们算不算同一类人?”

雁飞眼睁睁看他。他说:“同是没有灵魂的人才会做事情不着边际。”雁飞动了动腿,脚上的旧鞋免过一劫,顺延了性命,全赖于他。但这鞋毁了是无所谓的,本已做好报废的准备,现在不过加多了苟延残喘的日子。这样才更痛苦,还要捱日子。这是她的痛苦,他理解的了吗?她否定他,说:“不对。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你呢?”混沌世界里,她比他多一份明晰,就多了一份能恶毒的筹码。他被击中,神色显出痛苦,也会报复:“明天还请穿戴整齐,好好工作。”

她不会轻败:“我的职业道德向来比命好。”见他的神色是复杂难测的,但是门开了,苏阿姨出来迎她,她不必看了,也不必再让他窥探心事。万般心事终需化,各人再寻各自门。雁飞并没有做任何推搪,次日果真明艳照亮百乐门。她是藤田智也的舞伴,得等着藤田智也,做好工作本分。袁经理已十分适应为日本人操办舞会,还能别出心裁翻出一些花头筋。他隆重地摆了洋人的布菲台,又请来日本大厨,现场做了海鲜刺身。红艳的布菲台上,盛装着剔透晶莹的等待瓜分的肉体。

他见着雁飞,自是免不了揶揄一番:“东面不亮,西面亮。白白休息好多天。”

雁飞手里握了檀香扇,摇了两下,轻轻打在他的肩膀上:“同喜同喜,您弃暗投明,正是时候。”袁经理冷哼道:“小骚货少讽刺我,你家干爹是现成榜样,扶好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是正经。”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闲闲的,也没了话。袁经理顾自去招待他的贵客了。雁飞往场内一扫,就看到穿着军服的藤田智也向她走来。他腰间悬了军刀,一手握在军刀柄上。雁飞往后退了一步。他说:“旗袍很漂亮,你也很职业。”他是真心说的,她难得不穿白了,一身酸橙绿朵云绉的旗袍,镶了仿碎钻,在晨昏不分的舞池里亮着。雁飞颔首,说:“你也是。”都披上一层皮,隔了一层皮,就隔出了国仇家恨。“很威风!”她的嘴角翘起来,像是冷笑了。他由她冷笑,手肘一弯,把她带进了舞池子里。今天的舞池子又是陌生的,里面的人认得他的多,都是日本军人和商人,老挤过来朝他打招呼,相反他倒是爱理不理。雁飞笑他:“你也对你的日本同胞摆架子?”藤田智也微笑:“你就这么把我当眼中钉吗?非要奚落我两句才开心?”

雁飞摇摇头:“不敢不敢。”眼神一晃,猛然定住了,她以为她看错了,便蓄意带着藤田智也的舞步,转向那地方要看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