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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所以,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归云不知道卓阳有没有听进心里去,他的身体都在颤动,只能用力拥抱她,来排遣他心中无尽的恐惧。卓汉书终于还是在立冬的清晨安详地去世了,这是一个礼拜天,是卓阳原本打算带归云上门的日子。归云没有想过这天上门,是用她惨痛的筹办灵堂的经验协助卓太太和卓阳举白幡,设灵堂,上香烛,烧纸铂。石库门像只冰冷的笼子。卓太太彻底倒了,在床上形容枯槁。只喃喃:“这下好了,他算解脱了。什么苦都不用受,也是好事!”这里清冷得近乎寒怆的气流,吹在归云身上,有种皮肤及至心脏被锐利的刀锋轻轻划裂的感觉。是悲伤在如影随形。她忽而热泪盈眶,想起了她逝去的两位父亲,现在是第三位。她环抱住卓太太的肩,劝慰道:“伯母,您要保重!”陆续有人来祭奠,莫主编也领了报社的同仁前来拜祭。归云将他们送来了花圈,一一摆好。那些花圈上的名字,大多是报章上常见的墨客文人,只没姓卓的。似乎卓家没有一个亲戚来。

藤田智也却来了。一身黑衣,肃穆地站立在石库门外。祭奠的人们骚动,个个一脸愤怒。藤田智也表情凝重地深深鞠躬,双手奉上一卷卷轴,等人来拿。卓阳排开众人,走了过来,在藤田智也面前肃立,接过卷轴,打开。裱得极庄严一幅字。卓阳举了起来,后边的人便能看到:矫若游龙,吞吐山河的一幅草书——

无愧书汉魂字幅上赤血珠点,丹心可召。有人看了忍不住哭泣,年轻气盛的学生忍不了愤懑,叫:“狗日的,滚出中国!”几欲要冲上来。卓阳用手挡住,他对藤田智也说:“多谢奉还先父遗作!”收起字幅,不留客。

藤田智也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归云将卓阳手中的字幅接过来,挂在卓汉书牌位上方,无意正对“独善斋”三个字。卓阳也注意到了,望着两幅字呆呆好长一会。悲哀慢慢涌上脸来,他低了头。忙至深夜,夜静人散。归云照顾了卓太太睡下,此时卓太太也无力细辨她是哪位,只是听话地躺好了。

卓阳还跪在客堂间为父亲守灵,对归云歉然道:“我没有想到这样累你。”

归云捂住了他的口,摇了摇头。他将她的手拿下来,见天色晚了,道:“今晚暂住一晚,明早我送你回去?”归云担心他们母子,也就点了点头。卓阳领她到自己房里睡,可房间又很凌乱,画具、拍摄器材、书籍等等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架上、书桌上、椅子上。他很久不兼顾了,家变之后,更是乱上添乱,归云轻轻推开他,只消片刻,便又收整干净。

卓阳说:“我睡书房,还须给爸爸守灵。”归云嘱咐:“你也该早些睡,伯母还要你照顾,你不能垮。”卓阳抱了抱他,低低道:“归云,谢谢你!”归云摇头:“你别这样和我说,我不能帮你什么,我——我我只想尽我所能,照顾你!照顾你和你妈妈!”弄堂里敲梆子打更的声音传了来,提醒人们休息,也催促人们入睡。卓阳为她关好门。归云窝进卓阳睡过的被窝里,身子暖了,心却一阵阵悲上来。半梦不醒的,翻个身,忽地听到大门微小的开阖的声响。她穿衣起身,走到客堂间,微明的烛火下,卓汉书的牌位屹立。牌位前供了酒水,香案头前似有湿痕,是快要干透的水迹,宛如行云流水的字。归云心有所感,望了望牌位上方的字幅——“无愧书汉魂”。再看这行水字,沿着那上边的笔迹游走的、模仿的字迹。她轻唤一声:“卓阳!”无人应她。书房的门大敞着,显然没人。归云轻手轻脚开了门出去,在黑夜里游目四周,哪见卓阳的影子。她心中焦灼,在夜风里站了会,努力揣度。忽心念一动,沿着霞飞路,一路向东边的黄浦江边跑去。冬夜的风,阻着奔跑的人,冷得让人窒息。归云却不怕冷,不怕风,努力跑,气似阻滞,也不停歇。就这样一路跑去黄浦江的南边,四行仓库的对面。万籁冷星下,滔滔江声不绝,和着风声,有如咆哮。这里已没了战斗时的枪炮声,但黄浦江仍然在咆哮,能遮盖万音。归云看到高高的江沿上有黑影,她知道是卓阳,他正面对着向东流逝的江水。风声水声下,她辨不清他是不是在吼叫。她跑到江沿下,大声叫:“卓阳!”卓阳辨出了她的声音,从江沿上跳下来。黑暗的江边,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归云只感觉卓阳紧紧拥抱自己,她不想此刻矜持,也伸手回抱住他。卓阳呜咽了。“我从没有试着去了解我爸爸,直到他去世我才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我是不是一个差劲的儿子?我只管自己的志向,却从不管我的父母的想法!我太自私!太自私了!”她任他紧紧抱住,大声说:“你伤心,你痛苦,那就哭吧!痛快哭一次,全部哭出来就会好过些!卓阳,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到了伤心处,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说完她先哭了出来。卓阳将头深深埋进归云的肩头,没有说话。只是归云感觉到肩头的衣布,似乎是湿了。卓阳在清晨把归云送回日晖里,直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归云跳下自行车,为卓阳理了理衣领,叮嘱他:“天凉了,多加衣服。”

卓阳点头。“等一下一定要吃了早饭再去报社,最怕你忙得顾不上照顾自己。”卓阳再点头。“我把店里的事照看好,会再去看伯母的。”然后静静站着看他骑上车离去。她似乎总是要看他平安拐出弄堂才能放心,不过几次,已成习惯。而后,闷闷地打开了天井的铁门,轻脚走上楼。庆姑在等她。她坐在客堂间的窗下,借着微弱的晨光勾绒线,两眼圈也是黑着的,同样一夜没睡好。“昨日晚上怎么一夜没回来睡?”庆姑抬眼瞅她,口气有点威逼的意思。

归云叹了口气,说:“有朋友家里出了丧事,去帮衬一下。”庆姑放下了手中的绒线,抢道:“我想今朝去看展风,商量商量你们俩的事。我存了点老本,待展风伤好,找一处工,日子还是能好好过的。”她说得眼睛发了亮,更逼视归云,还带着恳请。

归云攥紧了手,对住庆姑猛地跪下。庆姑被唬了一跳,忙要拉她起来。归云打定了主意,左右要定夺,她不肯起来,说:“娘,您就像我的亲生娘,我杜归云会侍奉您一辈子,从无二话。展风也是我的哥哥,再累再苦,我都会守着这个家!”她顿一顿,再坚定开口:“娘,这辈子做女儿,做妹妹,我都给您顾好这个家!求您成全!”

庆姑猛站起来,她最担忧的事终成现实。她生气了:“你怎么能够这样?你是不是要说你心里头早已有了人?”话出了口,揭了底牌,是庆姑一时的激愤,违了原意。她原要把事情糊弄过去,给归云一个警醒,相信她会如之前那样对她从命。但归云只对她磕头,以及,点头。脸上带着七分坚毅三分愧疚,承认她心里有了人,所以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庆姑傻了,没料到会如此,只能不住怨道:“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归云还有心迹要表明:“娘,我从不知会遇上这样一个人,可遇上了,我退不了。我知道我本应好好守着展风过,但现在不能了,是我对不住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辈子来侍奉您,照顾展风。”她心意如磐石,无转移。庆姑气馁又气急,怨归云这么坦荡的诚实,她一直听话,也没背弃过杜家,可如今不愿再做杜家的童养媳。她泄气了,觉得绝望,连归云都拗不过了。手里还有什么筹码?无非是要一家人团圆在一道的卑微愿望。归云见庆姑的面色一忽儿红一忽儿白,内疚万分。何尝有过决绝的勇气来抗拒恩人的要求?只是情到浓时方知烈,她是抗拒不了了,就挺身去承担。两人各自都有心思,便僵持在那里,不动。外边有人急呼:“归云,归云,不好了!”

归云和庆姑两人扑到窗口往下看,徐父在底下着急地直叫:“快快!展风——”

两人一听徐父说到展风,俱着急地跑下了楼,拉住细问。“展风一早不知跑哪去了。五福和他们那教官去别处寻他了!”庆姑听这话,一下头晕目眩,急道:“怎么又出事了?”归云心下也慌,可还能强装镇定,先和了颜,宽慰庆姑:“娘,您别急!也许一早去买报纸也不定。我这就去医馆寻他。”庆姑也要跟去,归云怕她焦虑忙劝阻,又向徐父使眼色,徐父立刻接了翎子,和归云两人左一句“展风也许会往家跑”,右一句“家里也要有人看着”,到底把乱了方寸没了主意的庆姑给劝住。

归云安顿好庆姑进房休息,又往楼下在家休息的何师母处打好招呼,拜托多照看庆姑,便与徐父一起匆匆去寻展风。她暗下同徐父说:“可能去找归凤了。”徐父情知不妙,忙招来了人力三轮车。两人心急火燎地就往四川路的方府赶,才过外滩滨江大道,正见徐五福和向抒磊架扭着展风走过来。归云忙叫停了车,和徐父飞奔过去。“怎么了?没出事吧?”“亏得向先生猜到展风哥去找归凤,正赶得及在方家门口劫住他,没正面遇上方进山。”徐五福惊慌未定,面上还有虚汗。归云顾不得诧异,只对展风叫:“你要干什么呀?”展风情绪激动,直嚷:“我要把归凤带出来!带她出来!不然我还是不是人?我还有没有脸?”

不想向抒磊听了,将他重重摔到黄浦江江堤旁,喝道:“你够了没?冲动办事!刚愎自用!不看形势充英雄!”展风心中愤极愧极,吼:“我连自己亲人都保护不得!我他妈的是个屁!”

“展风!”归云心疼大叫。向抒磊放开展风,手指着黄浦江道:“这江上没加盖子,你果真觉得自己是个屁就自行了断,还算干净利落!”